当我吭哧瘪肚地跑遍整个山坡,直到在后山上的小树林里看到妈妈的背影,我才使劲喊了一声:“妈——,我老舅来了!”然后蹲下,手捂肚子,喘着粗气。
“你再说一遍,谁来了?”妈妈停住手,惊讶地看着我。
“是——我——老——舅,从黑龙江回来了。”妈妈立刻扔下耧柴火的耙子,冲出树林,身后只留下被急促踩踏树叶时发出沙沙的声音。当然被扔下的还有我。
妈妈跑出十几步,回过头来看我还在原地不动,又跑回来,扯上我的手就埋怨:“这孩子,你倒是快些跟上我。”
我朝妈妈刚才拾柴的方向指指:“妈,你耧的柴火不要了,还有耙子?”
“噢,一听说你老舅回来了,我把什么都忘了,这离家也不远,你把耙子拿回家,柴火就不要了。我先回家,你在后边快点跟上。”妈妈说完,就急三火四的往家赶。
如今只记得那个冬天一直没有下雪,老舅回来的时候是初冬,而我九岁的样子,在我的印象中,第一次见过老舅。
我拖着耙子一边走一边玩,到家的时候,妈妈已经做好了大米饭,要知道当时能够吃上一顿大米饭,得等到过年或是来重要客人的时候,才能享受的。
妈妈看我回来了,就在外面数落我:“就知道玩,走了这么老半天,把妹妹和弟弟丢一边也不管。”那时毕竟小,也不懂太多,玩到高兴处就把什么都忘了。其实我也到了上学的年龄,但是妈妈却要我在家照顾妹妹和弟弟,下一年才能让我上学,我也为此常常心里不平。
我咬咬嘴唇,默不作声地瞅一眼妈妈,然后唯唯诺诺地说:“他俩不是和表姐玩的热火朝天吗?”
“没看家里来客人了吗?快去市场上称点肉回来,做事总是这样不紧不慢。”妈妈一边刷锅一边向灶里添柴。”
市场离我们家很近,况且那年月,没有流动人口,都是住了几辈子的本地人,小孩子去买东西,就能代表大人。
饭桌上,妈妈给老舅夹菜。等老舅他们吃完了,才轮到我们上桌,妈妈给我盛饭时,在碗里偷偷埋了几块肉,我知道这是每次表现好时,妈妈对我除了言语之外的奖励。
北方的初冬,夜晚来临的快,晚饭后,三盏煤油灯也随之亮起来,一盏是大姐的;另一盏是二姐的。第三盏灯,是妈妈晚上缝棉衣或纳鞋底用的,那时,一家七口人的穿戴都是从妈妈手上一针一线缝出来的,所以这盏灯最大最亮,我和弟弟妹妹则是围来转去的只知道玩耍。
那时,并不是家家都随便点得起煤油灯的,大多数人家都是天黑了就睡觉。因为爸爸工作的关系,经常把废旧的煤油收集起来,所以我们家可以比别人家多点几盏小油灯。也有邻里经常来向我们家借煤油的,大多都有借无回。当年的煤没灯已经离我们远去了,但是那昏暗的灯,灯下母亲的辛劳,都如一层薄雾般透明。
天彻底黑下来,舅妈——秋儿,倦在墙角,老舅点起一颗烟吧嗒吧嗒地吸着,话匣子也就打开了。
“我们从家离开后,一直东奔西走的,最后落脚在黑龙江一个偏远的村子,一住就是十多年,在那给人家酒厂烧锅炉,这不相继又生了三个可爱的儿女。”老舅简明扼要。然后开始询问妈妈,他们当年逃婚后家里的情况。
哎!妈妈一提这事就心有余悸,你们逃婚后的那年冬天,雪下的特别大,有不少人家的房屋都倒塌了。但是因为你们,我们这几家简直就是雪上加霜。你老岳父和岳母也被你们给气死了。那个李波想娶秋儿没有娶到,就不依不饶,以前总是有事没事的挑衅,这几年比以前好些了。还有,你走后,你那个未婚妻秀玉也找个人家匆匆嫁了,结果人家嫌她chu夜没见红,三天两头打骂她,她受不了,就离婚了,现在一个人领着女儿在娘家住。
老舅皱着眉头不语。
原来李波和舅妈是指腹为婚,真相其实是换亲,都批了八字的。换亲就是家里穷,你家的姑娘给我家做儿媳,我家的姑娘再给你家做儿媳。这样双方互相下些聘礼事就成了,家中的男孩就可以不用打光棍了。
可是世间的事,谁又能说的清呢?李波喜欢舅妈小巧玲珑,舅妈偏偏喜欢从外地上学回来的老舅斯文,中规中矩,一副书生相。
后来,这事被双方家长知道后,就急着给李波和舅妈完婚。舅妈在结婚的前一晚上,从窗户逃出来去找老舅。老舅收拾几件干净的衣服,领着舅妈还没有走到门口,被三舅喊住。
“你们哪里去?秋儿赶快自己回家,明天是你大喜的日子。”又对老舅说:“秀玉在家等你,你不要了吗?谁也不能做糊涂事。”三舅声色俱厉。
“不,三哥,我喜欢秋儿,秋儿也喜欢我,你难道让她回去换亲吗,嫁给她不喜欢的人吗,三哥?”老舅愤怒至极,挥着手,一副天地不怕的样子。
“都是咱家爹爹死的早,在我这里把你惯坏了。还不快把秋儿送回去!”三舅堵在大门口。
“不,今晚我就带秋儿走,就是天皇老子来了,我也得走,我现在六亲不认。”
“是啊,三哥,就让我们俩个走吧,一会被他们发现了,就走不了了。”秋儿焦急万分。
“哎,好!你们走吧。走了就永远也别回来。”三舅怒气冲冲,但还是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包好的钱塞给老舅,告诉他这是家里全部的家当,在外边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
老舅和舅妈走后,家里乱成一锅粥,特别是舅妈家,想嫁的女儿跑了,想娶的媳妇也黄了,家里的玻璃被李波砸的只剩窗户框。
“大逆不道,大逆不道,哎,作孽啊,一副书生相,中看不中用,他会做什么,拿什么养活你呀,死心眼的秋儿。”舅妈的老父亲捶胸顿足地大骂老舅和舅妈。
舅妈的父母一窝火,先后离世,她的哥哥气的拿起菜刀拼命的砍着自家门前的大树,立誓永远与舅妈断绝关系。
从此三舅与李波也结了仇,三舅心里明镜似的,不知吃了多少哑巴亏……
老舅躺在炕上辗转反侧睡不着,听妈妈讲述他逃婚之后,家里发生的这些天翻地覆的变故而心潮澎湃。
午夜的小镇是宁静的,特别是冬天,人们休息的早。
这时,由远及近,狗越叫越狂。先是一条,二条,十条……
妈妈推醒正在熟睡的爸爸。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狗叫的厉害。”爸爸一骨碌爬起来,穿上衣服。
“姐夫,你听,有两条狗好象在我们大门口叫。”老舅打了一个哈欠。
“孩子他爸,你快出去开门,听声音是大哥家的两条狗,大黑和二黑。”妈妈催促爸爸赶快去开门,自己也忙着穿衣服。
“肯定大哥家里出什么事了,要不然深更半夜的,两条狗怎么会跑来?”我看到妈妈和老舅说话时的紧张。
爸爸打开大门,两条大黑狗噌的窜进来,钻进屋里,大大的长舌头,口水流出很长,哈哈的喘气并用嘴直舔妈妈的手。
妈妈双手捧住大黑的头,亲昵而急切地问,大黑呀,这都大半夜的,你跑了这么远的路,家里出事了?同时,门外嘈杂的声音传进屋来,还有马儿嘶鸣的声音。
“老姨,老姨父,我大舅从车上掉下来了。”妈妈还没走到门口就听来人喊。
“怎么回事,你进屋里说,外面凉。”妈妈让他进来,原来是大姨家的大哥。
“我老舅来电报说这几天要回来,我大舅为了把手里的活快点干完,连夜加班跟着司机开车翻地深耕,为是的今冬有几场大雪,那来年肯定就是个好收成。谁也没有想到会从拖拉机上掉下来,整个人被拖出十几米远。这黑灯瞎火的,也不知道现在什么样?村里的车往医院送他,我就骑着马给你们送信来了。”大姨家的大哥说完,用袖头抹一把脸上的汗。
“那什么,他爸,他们谁都不认识,你快去医院找杜姐杜大夫。”妈妈说着,把手电筒递给爸爸。记得当时爸爸接过手电,就急匆匆的消失夜幕之中。
十多天过去了,大舅的伤势渐渐好转,只是大腿内侧的肌肉扯了一个很长的口子,失血过多,多亏来的及时又输了血,才保住性命。当时把司机吓的战战兢兢,都尿裤子了。
妈妈看大舅恢复的差不多了,就把他接到家里来住,顺便研究老舅家的事情。老舅在那边为了生活去酒厂做炉工,最后累的得了咳嗽的毛病,现在干不了重活,三个孩子还小。如今老舅回来,没有土地,没有房子,这些问题该怎么解决。
“那只能找你三哥,他是大队书记,他有实权,这些问题只有他才能解决”大舅对妈妈说。
“当初他走的时候,我三哥就说了,要是走了,以后就永远别回来找他。”妈妈递给大舅一个苹果。
“哥兄弟一场,他帮也得帮,不帮也得帮,我去找他。”大舅一摆手,不让妈妈再往下说,怕老舅上火。
最后,三舅被迫将老舅一家人安排在另一个村庄。那时候,在生产队里,谁家想盖个房子非常容易,队长一声吆喝,召集一些亲朋好友,然后就地取土,不到三天一座土房就建起来了。
哥兄弟分离十多年后又聚在一起,日子是多么和谐美好。在哥兄弟的帮助下,老舅一家的生活开始有了一些生气。
可是天不佑人,该来的总会要来。
一天,天没放亮,老舅家的门前突然停下一台手扶拖拉机,从车上下来三四个彪形大汉,一脚踢开院门,闯了进去。
老舅披件衣服打开门一看,傻眼了。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当年与舅妈指腹为婚的李波。
“你们还有胆子回来?在黑龙江混不下去了吧?”李波恶狠狠的盯着老舅,隔着门的缝隙向里屋张望。
“混不混下去和你无关,哪里路好走就向哪里走,关你什么事。”老舅说着想关门。
“别介,兄弟,今儿哥几个是来给你们接风洗尘的。”李波右胳膊一横,脚下向前一蹩,还没等门关上,便用身体挡住。
“兄弟们摆酒席!”李波一挥手,其它几个人疯了似的到处乱打,乱砸。眨眼的功夫,刚刚收拾好的小院落鸡飞狗跳,白菜帮子满天飞。
“你们,你们……”一句话没等说完,老舅开始剧烈的咳嗽,痰里带着血丝。一屁股坐在门槛上。
“放心,就是过来看看你,不管怎么说,都是乡里乡亲的,留下见面礼我们就走。”李波放大嗓门,冲屋里喊着,门缝处,他看见舅妈围着大被,护着身后的三个孩子。
“哥们,我媳妇都让你睡十多年了,我那钱你也不能一块给霸占了吧。那些钱,如果要是鸡生蛋,蛋生鸡的……你说我这腰是不是比现在粗啊。”李波阴测测小声对老舅说。
老舅知道无论体力还是经济条件都不如李波,只好忍气吞声。
舅妈敢怒不敢言,当初她和老舅逃婚的时候,还欠着人家的彩礼钱,如今自己一贫如洗,羞愧与懊恼使得舅妈面无表情的呆立。
李波继续发泄他的不满,但和他一块来的人,却不动手了,回头一看,大门口黑压压一片,其中有十几个人手里都拿着家伙站在前面。
原来是老舅的邻居及时通风报信,三舅派人赶过来。
李波毫无惧色的向大门口走去,他身后的几个人,摆开要打架的阵势。
三舅带来的人纷纷向前,一字排开。
一场剑拔弩张的战事就要拉开。
“孩子她妈——你不能这样——啊!”老舅肝胆欲碎的哭声,从屋里传出来,李波怔住了,院子里所有的人都怔住了,还有天上飘浮的云彩也不动了,世界的一切都停止了。
静,出奇的静,包括鸟儿扇动翅膀的声音都能听见。
李波随即推开他身后的人疯了似的跑进屋里,他推开老舅,抱起舅妈,只见舅妈嘴角冒着白沫,已经奄奄一息。
“秋啊,秋啊,你不能离开我,这些年我夜夜梦见你,为了你,我一个人拼命挣钱,就是等你回来的一天。秋,你可回来了,我今天就是来看你的。你不能死啊,我的秋!来人,快来人。”说着李波抱起舅妈往外跑,喊身边的人快把车开过来。
“我不行了,不用你费心,我欠你的,来世再还。以后不要再找他们爷几个的毛病。”舅妈断断续续地说完这句话,全身一软,头一歪,撒手西去了。
李波低头看看已经气绝身亡的舅妈,仰天长啸,那吼声仿佛刺破小镇的上空。
十多年了,因为喜欢,李波没有忘记。他一直在等待,他就象猎豹一样蓄势以待,等待这场男人与男人的争斗。
“这就是最后的结果吗?哈哈——呜呜——”李波的哭和笑混合在一起,像一场大雪狂舞,倾诉着悲伤和绝望的音符。
“秋,秋啊!你等等我,现在我们就去做一对恩爱的夫妻吧。”李波说完咬舌自尽。
记得当时老舅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彻底击垮了,也迷失了。
他扔下三个孩子不管,这天又去舅妈的坟头上掉泪,一个女人出现在他面前,拿出手绢递给他,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在山上放羊的秀玉,老舅以前的未婚妻。
“给,擦擦吧。人都走了这么久了,也该替三个孩子想想,来到冬天了,没人照顾他们可不行。”秀玉眼中充满怜悯。
老舅迟疑着没有接手绢,哭红的眼神转向别处。
“人都死了,你怎么想她,她也不知道。今天早上我看见你大姑娘手里拿着玉米面饼子硬邦邦的,一看就是好几天前的,叫孩子怎么吃?”秀玉拿着手绢向前递一下。
“我就是想不通,她怎么就舍得扔下我们爷几个不管。”老舅抹一把鼻涕。
“是啊,当年你领秋逃婚的时候,我也想不通,和你一样,心中的雪一直飘到现在。当时,我也哭的死去活来,你有那种感觉吗?为了我们的孩子不被人嘲笑,一出生便能有个父亲,我就随便找了个人嫁了,你知道那种肝肠寸断的心情了吧?”秀玉心情黯淡下来。
“你说什么?孩子,我们的孩子?”老舅打断秀玉的话,眼神里充满疑惑。
“你个没有良心的,你忘了那年我们在小树林里捡蘑菇……”秀玉哭了。
“秀玉,这么冷的天你还在山上放羊,看这棉袄都破出洞洞来了。”老舅站起来,双手搬住秀玉的肩膀,心中不知是欢喜还是苦涩。
“我离婚后,自己领着女儿生活,女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养些羊,到时候也能换点零花钱。”秀玉想挣脱老舅搬住的肩膀,却没有挣脱出来。
“秀玉,对不起,是我害了你,都是我的错。”老舅叹气自责。
“你放开我,要不是见你的三个孩子可怜,今生今世我都不会理你,也不会说出我们女儿身世的秘密。”秀玉甩开老舅的手,头也不回,赶着羊群下山了,瓦蓝瓦蓝的天,只有清脆的鞭声在空中回响。
荒野中,老舅一个人伫立的身影迷茫而孤独。他跪泣于苍天之下,一场心灵之雪,将他瞬间白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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