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第一天，把包放下，全身湿漉漉的，很困，很困。坐在客厅里和爸爸妈妈话家常，从李家到王家，从杨家到张家，从王二到麻子。

上小学的第一天，我背的是哥哥留下的帆布包，洗得很久。妈妈把带子夹了一段，我勉强背着。三年级换了新书包，还不是双肩包，依然是很素净的灰色。小学毕业，大哥送了一个书包，双肩的，但像个箱子，很大，绿色的。初中毕业，去县里治病，拖着爸爸买了一个，黑色的，双肩，大小正好，高兴着背了一整个高中。大学毕业，换了旅行包，每次回家，喜欢把给爸爸妈妈买的东西都塞在里面，多重都要背着回家。于是每一次，妈妈总是站在门口目送我的，是我的包，不是我的背影，而我躲在包里，心里的秘密，仿佛也就被严严实实地挡着。

今天，离开的时候，我刻意笑得很灿烂，说我下星期要回来的。妈妈拿着吃的东西追出门，说路上带着吃，我折回去几步接过来，小小的一包，是小孩子喜欢的麻辣小豆腐。我说下星期我要是有事没有回来，营养品吃完了电话我，我会让开车的师傅带到镇上。妈妈一直说够吃的够吃的，声音微小，温柔得像是不舍得我离开。我正面和她对站，才发现，这个我一直叫妈妈的女人，她竟然比我矮了一个半头，帽沿下的发丝缕缕雪白地一直被风吹得飘来荡去，还有她脸上的老年痣，两个星期不见，似乎又长大了许多。她倚在墙角一直不说话，也不进门，就那样被风吹着，看我被旅行包压住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村口。我回两次头，示意她天气冷赶快回家，她没招手，也没说话，一直站着。被村里新盖的房子挡住我确定她看不见我就开始小跑，绕过房子站在村口，她还在那里不动。那一刻，我后悔自己让她看见了我再一次回头去看她。

离开的前一天，我拉着她去村里新修的马路上走，拉着她去看村里为了庆贺春节而修的“跳花场”和房子。我和她手牵着手，穿过隔壁房子，绕过几条拐道。十一月永宁的天气冷如寒冬，家家户户都开始烧着大柴火，外面清冷得仿佛被冬天侵袭。她耸着肩慢慢地走，我慢慢地扶，慢慢地陪她说话，我知道，我能做的，只有这些。

离开的前两天，她知道我要回家，但不知道我会到家那么早。我到家的时候她坐在客厅里折她的衣服，旁边燃着只能烤到脚暖的点点星火。我把旅行包放下给她看刚买的鞋子、袜子、坐垫、衣服。她嘴里骂我乱花钱，可还是高兴着我小心翼翼地笑着收住她的骂。

我以前总是没有好好地看过她，所以连她穿多大尺寸的衣服我都不知道，每次给她买衣服不是大了，就是小了。给爸爸买的衣服，也一样不合身。爸爸在试衣服的时候我明显知道衣服整整大了一个号，可他说适合的，冬天加点衣服在里面正好。我知道，他这是给我“解围”，明明他的背在衣服里撑也撑不起来，瘦瘦的只有我的双手并排那么宽……

被我一直叫了二十多年的爸爸和妈妈，由大人变成了“小孩”，在客厅里让他们试衣服的时候，时光仿佛一直在交错，小时候爸爸妈妈要是赶集天给我带回几颗糖，我便会高兴地想一直甜甜叫他们。现在，为着他们的身体我不能给他们带糖，但同样他们心里也应该是甜甜的想一直叫我闺女吧。

我渐渐地明白，所谓父母子女，不过是某段时间他们和你的角色进行互换，我看他们缩在衣服里瘦小的背影，应该就像当年他们看我以为会永远长不大的身影。明知道这不过是人类生活规律的正常变化，我心里还是不停地打嗝。我慢慢地意识到，我越来越多的挥之不去的爱与哀愁，应该也只是来自于对他们的不舍、不忍和担忧。然而我总是急匆匆地甩一个被包压着的背影给他们，然后长长地消失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

妈妈默默地倚墙的姿势，也许是告诉我其实他们不需要我任何的偿还，可我还是知道，我这一辈子，只能欠下他们那么多，那么多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