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的一场大雨，将这漫山的翠竹彻底地冲刷了一遍，在艳阳之下，它们宛如一块块碧玉，镶嵌在这崇山峻岭之中。雨后的山坑，显得更加的暑气蒸腾、热浪逼人。大汗淋漓、焦渴难耐的果农们，一个个端起茶壶、仰起头，连气也未喘一下就咕嘟咕嘟的喝了个底朝天。并在自言自语地说：哇，真过瘾！这才是“渴时一滴如甘露”寓意的深沉。

雨后的天空还布满着散乱的云，刚才还霸气十足的太阳，如今变得特别的温顺，在云层里躲躲藏藏，似乎羞于见人；氤氲的雨雾如一件硕大的霓裳，紫红色的云烟，飘拂轻柔地罩盖在群山之上。翠竹青青、茂密而粗壮，经山风一吹，如一个个醉汉在山坡上摇摇晃晃，莎莎作响，无数的水珠如珍珠似的洒落一地。这里的主人——伟林老弟，看了看朦胧中夕阳，离太阳下山还有两个时辰，他和兄弟们继续在竹林里挥汗如雨，争取在太阳下山前，将松土、追肥和筭伐活全部完成。

眼前的这片苗竹林是伟林他们在四年前开发栽种的，包括老虎岩以东的那四万多亩老林地，整个加起来接近八万亩。这是他和曾经在广东一起打过工的几位兄弟合资，以30年期限，一次付清租金，从安之岽林场承租下来的。经过四年的不断投入和辛苦，已经将它改造成了集生产和加工于一体的生态型基地林。

我从伟林的年报表中发现，截今年七月止，他们这片竹林的投入产出比超乎常规，按照这个数据，就光这八万多亩竹林，他们今年的纯收入就可以拿到二三十万元；人平均收益至少也有三四万元。

他们山下的篾制工艺品厂和宣纸厂明年春就可以投产，按照现在规模，这两个厂足以消化他们竹林每年的成年苗竹，形成生产、加工和销售一条龙。到那时，可以增加一百多个就业岗位，由此产生的税收，也能为当地财政做不少的贡献。

镇村两级干部，被伟林他们实干兴邦的精神所感动。为此，镇里专门为他们聘请了两名刚从农大林学院毕业的本科生，在他们以后的生产过程中当技术顾问。

对伟林他们的事迹早有所闻，在故乡那段日子，我专程前往山上和做客伟林家里拜访，一则作为邻村的乡亲，我当以恭贺；二则他们都曾是先我到深圳打工的穷青年，且在深期间多次相聚而成了朋友，如今他们回乡创业，且业绩喜人，我当然地要为他们祝福，给他们鼓劲。

这天晚上，我这位客人受到伟林全家老少的热情接待。在他宽敞的客厅里，一盏时髦而豪华的金色吊灯显得有点儿霸气，柔和的灯光将整个客厅照得如白昼一样通明；一台70英寸的“三星”液晶电视正在播放着新闻联播，不时地传来各地、各条战线的好消息；一个立柜空调正在呼呼呼的吹着冷气，使得整个房子充满着春天的气息。还有他客厅整个装饰，格调古朴且显得很大气，配上那一整套昂贵的红木家私，显得大方、协调、又得体。

他的父母跟我尽管不属于同一代人，但我们在一起宛似亲戚那样畅所欲言，交谈、说笑都很投机。交谈中，伟林如数家珍似的跟我说起昨天、今天和明天，彰显出他的成熟和老练。他告诉我，那一年刚从大学毕业，曾两次参加公务员录用考试，因种种原因都未能被录取，加之那时的农村不像现在这样富庶，那时候到处都充满着危机。人均三分多地还不能维持基本的生存，而想闯出一条路来又没本钱，思来想去还是远走他乡，试试身手，看看能不能在年富力强时赚到第一桶金。

刚到深圳时，看一切都很陌生。在这个改革开放的沿海城市，就像海市蜃楼一样吸引着我们。到深圳的第三天都还觉得眼花缭乱，尤其是看着很多的年轻人西装革履，开着豪车，风光于酒店、宾馆、写字楼，让我倍感羡慕的同时，也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滋味涌上心头。沉思之后，梦想很多，虚幻中的迷惘令我们不知所措。第四天，我们一行三人第六次踏进了人才市场，数不清的企业，看不过来的公司在电子显示屏里移游着，看得我们更加的眼花缭乱，对自己一直不置可否。在当时，考虑到口袋里的一点盘缠所剩无几，便在次日上午选择了一家规模相当的电子厂，于第三天下午被厂方昭去签了个试用合同。当我在厂区看到“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的宣传标语时，我有些激动，因为我是一个喜欢争分夺秒做事人。

我不会忘记刚到深圳的那些日子。我所在电子厂，小小的一间宿舍住了七个人，因为我是进厂的人，只剩下靠门边铁架子床的上层，不料还能“后来居上”一盏大大的白炽灯非常的刺眼，幸好宿舍有制度，且熄灯较早，才不至于影响睡眠。然而，对面下层有位愣头青年却让人厌恶，他夜里睡觉总是跟老残猪似的，吭哧吭哧的打着呼噜，好些夜晚被他吵得无法入眠；更加难耐的是他习惯于在被窝里打电话，闷声闷气的，而他却不以为然，他岂知，这些无礼与无知，让人甚是反感。盛夏时节，帐蚊里甚是闷热，小风扇呼呼地吹着，实在睡不着时，只好只身一人到楼下的过道里看看书，翻翻杂志什么的，有时灯光很暗，只能听听收音机，听听新闻，赏赏音乐。

初来乍到，一切都很陌生。没想到在陌生之时，竟然遇到了好几个同乡，听到那熟稔的家乡话倍感亲切，我们都觉得在他乡遇故人那是一种缘分。相处了一段日子，我发现这些打工崽都很淳朴，也很实在。但是包括我在内的所有老乡，周身上下充斥着的一股浓浓的乡土气息，与这里的环境和气氛似格格不入，平时，我们之间很少有机会交流和沟通，而且多数人都很节俭，每次发了工资都不舍得多花一分钱，省吃俭用的节省下来往家里寄。他们中，有相当部分是家里的顶梁柱，一旦没了经济来源，唯恐会断了火烟。

想通过打工扎根于城市，从此结束漂泊人生的都是挣扎在社会最底层的社会青年。然而，年复一年的干，夜以继日地加班加点；苦活、脏活、累活都揽在手，从不挑挑拣拣的干，但是，充其量也不过年收入三四万块钱。大家可想而知，再这样高消费的开放城市，这点钱对于一个要养家糊口的成年人来说，无外乎是杯水车薪，况且端的还是泥饭碗。

有相当部分打工崽怀揣各种各样的梦，期盼有朝一日能拥有自己的一席之地，成为身家百万千万的大富翁；还有的青年人仗着自己有文凭，就想一步登天的进入高层做个白领、金领，而到头来连做个蓝领也不受欢迎。还有的青年人高不成低不就，来到一个这里整天东游西逛，半年一年下来连自己的生活都难以为继，甚至有的梦想一夜暴富，在歪门邪道上乱来，最后滑入违法犯罪的深坑。所以，要想在这里生根开花、立业成家，对于很多人来说仍然是一个遥遥无期的梦。

我也曾想过，即便在这里得到重用，暂时获得所谓的稳定，也莫沾沾自喜，因为你赚钱的脚步追永远都跟不上物价飞涨的速度，房价飞升的翅膀，按着珠三角现行的最低工资标准一千五百元算，即便你的工资在三千以上的打工崽，也只够吃穿和零花，根本不可能买一套房屋住下来。即使是二手房，有银行贷款的按揭支持，一家三口省吃俭用，五年十年恐怕也难以还清，变相地为银行打工，且更不用说买那些依山临海，价格惊人的大楼盘了。

无论本省或外省的农民工，若想在大城市安家落户，都有相当的难度。一边是供房负债累累，一边是吃穿用的高消费，万一哪天被炒而丢了工作，万一哪天遭遇人生变故，而失去生活来源，那种上不着天，下不挨地的处境，也许会把人逼疯，甚至陷入长期的困境。

比我先一波随外出大军南下的两个邻村的老乡，在龙岗的某个地段合股投资装修了一家规模相当的酒楼，开张之前没有预计到这里来自五湖四海人们繁荣饮食取向，加之聘请的厨师又是外地人，在他的酒楼缺乏积极性等等。开张不到三个月就因为门庭冷落车马稀，而眼睁睁地看着它歇业、倒闭。人均损失都在五十多万元，其中有一位家里本来就很穷，靠举债入股，终因无力偿还高利贷，在一个夜深人静的雨夜，抛弃妻子和撇下年弱多病的老爸老妈而悬梁自尽……

事实上，这种现象在深圳乃至整个珠三角地区都有，除了如“富士康现象”，更多的是因为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而走上绝路的。说深圳遍地是黄金，那是针对一些特定人群说的，像我们这样来自底层的农民兄弟，所到之处只有深坑和陷阱，真正能成就一番伟业的，永远都是极少数人。

年复一年，慢慢习惯了在外打工的人群，尽管像游牧民那样，物质生活并不理想，但在精神生活上却是另有一番景象。由于习惯了霓虹灯下的夜景，绿灯红的酒店、商场和歌厅，一旦回到故乡，每每就像寄宿一样，呆上十天半月，就想着要返回繁华喧嚣的都市，已全然不适故乡的繁文缛节与落后闭塞。很多人，不是不愿久留，只是觉得在这里，找不到青年人人生的方向，正如那首打工诗歌里说的：“这里的异乡不是故乡，那里的故乡却像异乡。”这深刻而厚重的诗句，充分诠释了亿万打工崽尴尬的处境和惶惘的心绪……

我刚才说到，深圳并非遍地黄金，而是随处都有深坑陷阱。尤其在一些偏僻的城郊，诱骗、劫抢、斗殴、绑架等恶性治安案件时有发生，许多血淋淋，骇人听闻的刑事案件见诸于各大媒体和报端，让人看了就心惊胆战、脊背发冷！那些少妇、女孩更加惶惶不可终日，有的人担心惧怕到寝食不安。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无形中，那座繁华城市给人的感觉就是骗子林地，劫匪遍地，复杂万端，让人防不胜防。年轻时游走都市，我们尚有雪亮的思辩，当哪天当自己老了，思维迟钝了，外出时该如何应范这些削尖脑袋、五花八门的骗子小人？在内心深处，打工的兄弟姐妹始终向往乡村那静谧悠逸的青山碧水，还有那路不拾遗的淳朴民风，向往那“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的宁静生活和世外家园。

当然，任何一座城市也非我想像的那样一无是处，她也会眷顾那些执着奋进的人群。许多人也是在打工路上茁壮成长，最后如愿以偿；也有无数漂泊的创业者，在异地他乡经过漂泊人生之后，靠着自己的聪明才智，打拼出一方属于自已的小天地，实现了自己的理想，成就了自己的人生。

再说，人满为患的都市，环境逼仄，纷繁复杂，充斥着太多的浮躁、欲望和喧嚣。屡禁不止的“地沟油”和各色各样的毒腐食品屡屡见诸于报端头条，令国人万分惊悚，不知如何是好。食品卫生成为城市里难以避免的，经济转型期的劫难，在深哀国人道德信仰缺失与沦丧的同时，也为我们这个曾经被世人称之为礼仪之邦的文明古国竟沦落到这般田地而忧虑哀伤。相对于城市，这样的威胁却很少在乡村出现，尤其是像我们这里的山区老表，见诸于餐桌的油料、蔬菜和粮食，基本上是自产自销，那些所谓的垃圾食品，有毒食品很难有机会让山里的群众“中招”。

山高水远与繁华喧嚣形成强烈反差的在故乡，虽然文化生活相对来说苍白枯乏，但故乡有故乡的好：旷野雾华迷漫，空气清新宜人，甘泉清丝如镜，食物天然纯净；虽然还谈不上物宝天华，但这莽莽苍苍、一望无垠的山野，却蕴藏着无尽的宝藏，只要乡民们注意劳逸结合，调养身体，一般是不会出现这样那样的各种病变。待到老年时，再肩扛小锄，手拿小铲，休闲式的侍弄菜园养养鸡，闲转鱼塘淌小溪；身边带一条孝忠犬，安然无恙养天年。

近十年来，随着党中央对广大农村关心和扶持力度的不断加大，我们乡下也同全国的大多数农村一样，正发生着日新月异的变化。如今，相当部分青年开始着眼于故乡的发展前景，他们不想在万里迢迢的异地他乡安家落户，而是选择在离家乡不远的县城、圩镇定居。小城风景优美，生活节奏悠缓，既能充分利用故乡的山地资源发展生产，也能充分享受故乡的山水田园。

山里人都很期待党的第十八次代表大会的顺利召开，以更加深度的改革带领八亿农民走进农村的现代化。曾经如长江水后浪推前浪的滚滚民工大潮，在五六年前就基本尘埃落定。从我们附近几个村回流的民工情况看，真正在异土他乡落地生根，开花结果的不到千分之一，而能结出累累果实的更加少得可怜。最后几年抵达各大城市的这部分人，他们仍然和曾经的我们一样，正夜以继日，黑白颠倒的二班三班四班倒，年复一年地穿梭于一米见方的岗位，消蚀着自己的韶华和青春。

当然，古往今来，有得必有失。作为过来人，我最大的祝愿就是祖国进入强盛时代的今天，不要让他们得不偿失，像我们这一批打工人群中有的打工崽那样患上了严重的职业病，甚至是遭遇工伤事故，落下个残疾终身……

我曾经担心，当某一天我们力老色衰，生命的繁花落尽之时，蓦然回首而惊觉：曾经没日没夜的苦苦奔忙，到头来，却收获了一身憔悴、怀抱一把沧桑。当从终点又回到起点时，才发觉已被这座城市无情地抛弃。于是，拾起覆盖着岁月沧桑的行囊而黯然神伤！各自怀揣着心底那些不为人知的梦想，悻悻重返故乡时，恐难有机会再过正矫枉。

……

畅谈中，不知不觉已月上中天，整个山村显得格外的幽静。当伟林老弟送我走出门外时，我依稀听到了村东传来k歌的声音。伟林告诉我，这是村里为丰富农村青年人的夜生活，专门办起来的一家文化沙龙。别看它诞生在乡下，却每晚座无虚席，夜夜人头涌涌。

沉睡中的山村显得是这样的宁静，两排路灯被夜雾笼罩成一个个乳白色的灯笼，我跨上自行车，沿着村边那条清粼粼的小溪缓缓滑行，整个感觉是无比的轻松，心中涌动着连自己也难以察觉的丝丝甜润。正如伟林说的那样：对于那些一直在外飘零的游子而言，农村是他们改变命运的根本，故乡才是我永远的根。

“你不好好读书，不听话，等长大了就送你去当‘乡巴佬’。”一个曾经被城里人当着吓唬孩子贬义之词，现在该是贬词褒用的时候了。正如伟林他爸爸说的那样：如今乡下的变化是前所未有的，穷困了几代人的农村正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当我看到曾经被糟蹋的山林又恢复了万顷苍翠，成片成片的果林点缀着从前的荒山野岭；当我徜徉在山塘小溪，看着那一排排现代而又不失古韵的农民新村时，总会情不自禁。我相信，所有的山里人都会为之心潮涌动，所有的山里人都会感激党和政府的恩情！

当我要离开故乡返回深圳那一天，伟林和他的几个兄弟还专程到我家，给我送来他们自己生产的一对藤椅，外加若干香菇和茶叶。临走时，他还告诉我，他的篾制工艺品厂的厂房已经封顶，设备正在订购之中，预计最迟不会超出明年的三月份，届时请我和我的全家一块光临，给他们道喜助兴。

——壬辰年秋写在故乡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