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幕
校长的两个半子女(四)
王李庄镇计生办主任王鬃和冯小屯村支书老牛、村长崔志高、妇女主任马桂花下午一起谈村里的计划生育工作。傍晚,他们到马桂花家吃饭。
在马桂花家,王鬃第一次遇见她的独生女儿——冯青青。他看见冯青青与他十年前跳河自杀的妹妹王晴雯长相十分逼近,惊讶了一场。
酒桌上,大家一开始气氛比较沉闷,因为王鬃是新客,又是包村干部,他心不在焉,言语不多,大家也就没有心情。
开席十几分钟后,王鬃还是憋不住了,就问马桂花:“马大姐,你娘家是哪儿的?”
大家和马桂花见问得蹊跷,都纳闷。
“啊,刚才,我看见你女儿,长得很像我妹妹。”王鬃解释说。
“啊哦,小青像你妹妹?呵呵,你妹妹多大了?”马桂花对王鬃的解释感兴趣。
“她……她早在72年就死了,十年了。那年还不满十五岁。”
“王主任请节哀。”马桂花恍然明白了,她早年也听说过,王李庄有个女孩儿被人奸辱后跳河了,于是,缓了口气,高声说,“我家小青才十四岁。我娘家是四郎谷村的,离这儿老远儿呢,跟你们家怕不沾边吧。她爸的姥姥家是南寺庄的,恐怕跟你家也不沾边。不过十几岁的女孩子长相都差不多,你要喜欢,就叫小青叫你哥哥?……”马桂花高嗓门,略带甜甜的沙哑,外号马大炮,这时又像大炮一样崩出好几响。
“哈哈哈,大炮啊,你想沾王主任的光啊,——一转眼功夫,自己升高了一辈儿!人家王主任二十八,你女儿才十四。”支书老牛笑着打断她,“小青叫王主任 “干爹”还差不多,怎么能叫哥哥呢?”
这倒叫马桂花脸红了:“算了,还是叫叔叔吧。”说到这儿,看见青青提着热水进来,就说,“小青啊,给你牛大爷、王叔叔他们倒水。刚才你王叔说你长得很像他的妹妹……”
青青边倒水边打断马桂花的话,柔柔地说:“没见过王叔的妹妹,我倒是觉得他有点像我爹。”
“啊?你不说,我还真想不出来,我家冯老大跟王主任有点像,又高又健壮,宽眉大眼的。”马桂花又看了一眼王鬃,越看越觉得像丈夫冯大鹏了。
“小青啊,刚才跟你娘商量了,你看,你就认王叔做“干爹”,好不好?”支书老牛想起来了刚才的话茬。
青青看了一眼王鬃,腼腆地冲老牛一笑:“不,我都这么大了,半路怎么来个干爹啊,就叫叔叔,多好。”青青上初中,也从一些杂志里知道,时下有的女人把情人叫做“干爹”, 她脸一红,放下水壶,出门去了。
“叫什么干爹啊,你们净给孩子开玩笑。”马大炮望着女儿的背影说。
“哈哈哈……来,喝酒!”大家都笑起来
酒场气氛这才热闹起来。
……
其实,连王鬃也不知道,他和冯青青确实有血缘关系。
王鬃的外祖父是相公庄村的,距离他家三十里,外祖父母没生男孩,只有三个女儿。女儿都出嫁后,是外祖父旁系的侄子给他们养老送终的,因为这样,那只为了继承庄基地和房子的舅父舅母不怎么待见王鬃,加上王鬃的母亲因为生他妹妹大出血死亡,所以王鬃兄妹俩小时候也很少往外祖父母家去。后来,妹妹死了,他当兵走了,父亲和外祖父母也先后去世,他们家就没有人往外祖父母的坟上上祭。这门亲戚就断了。
而王鬃的外祖母郝氏与冯大鹏的外祖母刘氏是姑舅表姊妹,即郝氏的外祖父就是刘氏的爷爷。这样算来,五代之上,王鬃与冯大鹏是同根。也正因为这样的血缘关系,王鬃与冯大鹏有点相像,尤其是妹妹晴雯与冯大鹏的女儿青青更长得十分相像。不过按辈分,青青比王鬃和晴雯晚一辈儿。
但这种关系,到现在王鬃都不知道。
王鬃后来只见到冯大鹏一次。那是过了春节,到了1983年清明节前,梨花授粉的时候。
自1978年9月,土地、果树分到各家各户以后,每年赶到家里农忙了,马桂花就通知丈夫冯大鹏回家。丈夫是西山煤矿工人,家里没有分给他土地。马桂花和女儿两口人,从生产队里分了四亩半耕地和十二棵大梨树。土地和果树虽然不多,平时浇地、施肥,给果树剪枝、疏果、打药等农活,马桂花忙不过来,总叫两个小叔子——冯二鹏、冯三鹏家来帮忙,但是,像麦收、梨花授粉这些活儿,季节性太强,二鹏、三鹏两家也要各自忙自家的,她一个人无法独立承担,只好叫丈夫请假回来。
这天下午四五点钟,王鬃在三叔家——哑巴妹妹燕娇的父亲“三瘸子”家——帮忙给梨花授粉,镇里来人让他通知分包的冯小屯村,明天县里领导来看梨花,叫他们做好接待准备。于是,王鬃匆匆赶到冯小屯,见了支书老牛,转达了镇里的通知精神。看看太阳还没有落山,他就拐到马桂花的梨树园来帮忙——自从王鬃分包冯小屯村的计划生育工作以来,就经常到马桂花家谈工作,有时候也帮助她家干农活,这叫青青感觉王鬃叔叔比二鹏叔三鹏叔还亲。——王鬃在梨园里遇到了冯大鹏。
冯大鹏,年近四十岁,身材又高又健壮,宽眉大眼的,确实很像王鬃,就是耳朵有点小,不像王鬃的耳朵那样大大的、垂垂的。
经马桂花介绍,两人男人很快谈到了一起,边授粉边聊天,谈得很投机。
王鬃询问大鹏矿上的工作情况。
冯大鹏说,现在国家建设速度加快了,煤炭价格一直上涨,煤矿企业只顾着要产量,安全生产做得大都不好。
冯大鹏说:“你听说了吧?去年(82年)3月,太原华润煤业原乡煤矿采面顶板垮塌造成3人死亡,还有1人重伤,1人轻伤。都上报纸上了。
王鬃回忆起来了,说:“那时候报纸上叫《原乡煤矿“3.20”顶板事故调查》。”
“对,就是那件事。现在煤矿事故太多了,大多数情况是,死几个人,赔点钱,就隐瞒住了。去年11月12日上午,山西高乎县三甲乡王家北山煤矿发生瓦斯爆炸事故,当场死亡8人,重伤2人。我所在的煤矿距离那里很近,是一个朋友悄悄给我说的。我所在的西山矿,春节还死了6个,就没有往上级报。嗨,这年头,挖出的煤是黑色的,我看着,好像人血凝结成黑色了。”他说起来愤愤地。
王鬃为他的工作担心,就说:“大哥啊,你别下井,就在井上找点活儿干不行吗?”
“呵呵,小弟,你不知道。煤窑地面上有几个人?大都是当官的,要不就是当官的亲信。普通工人不下井,连个人生活都照顾不好,一家老小喝西北风!下井才有工资有奖金……我倒想回来种地,多踏实呀……可是,当工人的,家里就没有分到耕地,种什么啊,嗨……”
说到这里,看见青青背着书包下学回来了,也凑到爸爸和王鬃身边授粉,他们俩就换了话题。
“小青啊,听你妈说你写的诗发表了?”大鹏想起来上午得到的消息,笑呵呵地问女儿。
“瞎写着玩儿的,呵呵,多亏王叔给我修改了几个字。”青青多情的眼睛,隔着梨花,冲着王鬃眨了眨,抿着嘴,笑得好幸福。
王鬃还记得那首诗。那天他正和村支书老牛在她家谈工作,青青下学回家就近前缠着他:“王叔,我写的,拿不准,你给看看吧。老师说,诗要有诗味儿,自己感觉对味儿了,就行;别人不可以给你调味儿的。——我不信,你看看!”
“老师还改不了,我哪行?”他摆摆手,叫她离开。
“不嘛,我娘说过,你上过高中的,咋不行!”青青硬塞给了他。
王鬃凭着老高中的底子,斟酌着那首诗,还真的看出来一点问题——有一处不押韵,就给换了一个字。没想到这首诗真的在《诗刊》发表了。
这时候看见青青冲他眨眼睛,就对冯大鹏说:“是她自己写的,青青确实有灵气。”
“写的啥?”大鹏有些自豪。
“你不懂,说了你也不知道,就告诉你题目吧——《梨树稍上的小鸟》。”青青边授粉,边指着远处在树头鸣叫的鸟儿说。
“这有啥写的!梨花开了,可不到处是鸟儿?”大鹏不屑地说。
“呵呵呵……老爹爹,你不知道,别的地方也有鸟儿,鸟儿叫在树梢,很一般。可没有咱这里的万亩梨花海洋啊,鸟儿叫在梨树梢,别人就觉得新鲜。”青青骨碌着大眼睛,往上看了看父亲。
马桂花见女儿回来了,也搬着凳子凑过来授粉,帮着女儿说:“咱小青,别看不出门,能看出来咱这疙瘩梨树的好风光,你们矿山有这样的梨树,有这样的花儿?”
冯大鹏站在梨树尖上,放眼望去,千树万树梨花开,茫茫梨花,白雪一样洁白无暇,海洋一般一望无际;几处树下的油菜花也开得正火,黄灿灿的,在晚霞的映照下,更衬出梨花的圣洁……
再看,梨树上,这一片树林,穿着各色春装的青年男女,专注地给梨花授粉,身子一动不动,像挂在树上;那一片树林里,青年男女边授粉边唱歌:“在那梨花盛开的地方,有我迷人的故乡,梨园荡漾着孩子们的笑声,梨花映白了姑娘的脸庞,啊……”他们把蒋大为唱的歌词稍微改动,唱起来别有情趣,欢歌笑语,四处荡漾。梨树下,老人们、孩子们给梨树的低枝授粉,老人讲着古老的梨花娘子故事,孩子们似听非听,似懂非懂,走来跑去;他们的身影倒映在水里,老人的静与孩子的动形成鲜明的对比,随着水波荡漾远去……
“年年开花,我光顾着忙了,怎么就没有好好欣赏呢!”冯大鹏停下来,自叹,“还是女儿会留心!”
“你啊,每天在煤窑里钻着黑洞子,哪管外面的风景!”马桂花说完,看看西天的晚霞,从树上下来,“天晚了,我和青青先回家做饭,王主任今晚别走,好不容易遇到一起,赔你哥喝两盅!”马桂花不等王鬃回答,带着青青就要走。
青青怕王鬃不去,回头强调说:“王叔一定来啊,我等你!”霞光映照着她充满稚气的亮晶晶的眼睛,看见王鬃点头了才蹦蹦跳跳地跟妈妈走了。
晚饭很丰盛,有王鬃最爱吃的莲藕炖排骨,有冯大鹏最爱吃的辣味九九鸭,有青青爱吃的西红柿炒香菇……;王鬃本没有家,这里有家的感觉,陪冯大鹏喝了几杯,话也多了;这里气氛也很融洽,大家说今天,想明天,尝受家的幸福,俨然是一家子人……
可是,一个月后,西山矿上传来冯大鹏遇难的噩耗。
这噩耗,使马桂花命运发生了重大转变。
这噩耗,使冯青青向王鬃的怀抱更走近了一步。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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