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在我的家乡被敬称为大仙,大仙常会祟人,就是附在人身上,惹人生病,严重的有生命之忧。人被祟了,就要请得道的高人来送走,这便是送大仙。在我很小的时候,亲历过一次送大仙。那时我大概读小学二、三年级,还没有过10岁生日呢。
我的大姑身上有大仙,爷爷和父亲商量准备请荀爷爷去送。荀爷爷是爷爷的世交,在我们这里很有名气。据说他武功很高,能撑着一根芦柴越过院墙或跃上屋顶,还能一只手握住八仙桌的一条腿,把八仙桌举过头顶,再稳稳的放下,而且桌上酒杯里的酒不会泼出。当然,他最为人称道的是会驱狐逐鬼,禳災消祸。
一天我放学回家,荀爷爷来了,爷爷、父亲在陪他聊天。奶奶从碗橱里端出半碗鸡蛋锅巴,说是荀爷爷从自己的碗里拨下来特意省给我的。锅巴很甜,一定是放了白糖,只是太少,两三口就扒拉完了。
就在我推开碗用手背擦嘴巴的时候,荀爷爷眯着小眼睛笑眯眯地对我说:“小发哥跟我送大神去”。父亲和爷爷相对一看,有些诧异。说真的,当时我并不太情愿,因为书包里有一本刚借来的小人书。正在我犹豫的时候,荀爷爷弯下腰用他那宽大的手掌来捉我。我抬头看看父亲,父亲点点头。于是我便褪下书包,和荀爷爷、父亲一道去大姑家。走的时候,天擦黑了。
到了大姑家,天已黑透。大姑父和他弟弟招呼我们坐下。这时我瞥见灶下烧锅的大姑脸色蜡黄,耷拉着脑袋。忽然,大姑抽泣起来,从鼻腔里发出“嚋嚋”的哭声,嘴唇咧开,不住的抖动,就像受了委屈的小孩那样伤心,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后来竟连成了线。这是我见到过的最伤心的而哭泣。
“大丫头,别忙了,过来说说话吧”。荀爷爷温和又不失威严地冲着大姑说到。
大姑很勉强地站起身,擦擦眼泪,掸掸衣服,径直坐到荀爷爷的对面。此时的大姑仿佛换了一个人,脸色凝重、倔强,嘴角还挂着一丝轻蔑的笑。
大家就这样干坐着好一会,还是大姑先开口,幽幽地说:“既然老大人请来了,那我问三句,答上了,悉听尊便,随你处置;答不上,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咱们是井水不犯河水,各处安生”。我明显感觉到这声音很陌生,一点不像大姑平日里说话,像另外一个人,还是一个男人。
荀爷爷微微一笑:“一言为定”。
“我是几月几日来的?披着什么霜?带着什么月?”
“不早不晚,腊月初八前一天。既没披霜,也没戴月,那天下着蒙蒙小雨。”
“既然下着雨,那我外面衣服怎么没潮的?”
“你是从雨缝里钻的。”
“外面的衣服没潮,可里面的衣服潮了。”
“哈哈,那是后面有狗在追你,急得一身汗。”
就这样,一句赶一句,由慢而快,有点像江湖黑话。多少年以后,我还能十分清晰的记得当时的情景,包括两人说话时的腔调和脸上的表情。
大姑不说话了,过了好久叹了一口气,然后长长的打了一个哈欠,伸着懒腰说:“你们吃饭吧,我困了,躺一会。”说完进了里房。
荀爷爷起身到灶下的柴禾堆里像掏什么东西,一会捧出一只光泽发亮、全身棕红的狐狸,放在我们围坐的大桌上。在众人的注视下,那只狐狸瑟瑟发抖,两只眼睛惊恐地盯着荀爷爷。
荀爷爷坐下来,不紧不慢的点上一支纸烟,烟头的红光一闪一闪的。一会,他站起身,对我们说:“你们帮我看好了,我到后院解个手,别让他跑了!”他向后门走去。刚听到后门门栓响动,那位大仙跐溜从大桌上蹿下,像箭打一样飞出大门外。
父亲催促大姑父开饭。一会荀爷爷回来了,大家就入席吃酒。荀爷爷拉我坐他身边,逗我说笑话,说刚才这大仙模样还不错,可惜是个公的,要是母的就留下给小发哥做小媳妇了。一句话说得哄堂大笑,就连从开始就一直诚惶诚恐的大姑父也咧出了门牙,气氛顿时活跃了。
吃完饭,荀爷爷吩咐把桌子抹干净。然后,他对着罩子灯,念叨咒语,掏出朱笔黄纸画了几张符,交给大姑父,并叮嘱了一番。临走时,大姑父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红纸包塞给荀爷爷。荀爷爷怎么也不肯要,后来大姑父走到我父亲身边,央求他代收。荀爷爷绷着脸,吓唬道:“再这样拖来拖去的,我就把大仙再请回来,叫你家不得安生”。大家又是一阵哄笑,这才罢了。
回来的时候,月亮已经升上了天,父亲和荀爷爷边走边谈,我紧跟在后面。望着深邃的天空和苍茫的原野,思忖着那位逃走的大仙今晚会在哪儿过夜,今后还会做些什么,心中充满了神秘、紧张、害怕和好奇。
这次经历引起我后来对巫文化乃至玄学的兴趣,会刻意留心这方面的书籍、资料,包括道听途说的一些故事,以至于在40岁以后,还用2年多的时间潜心研读《聊斋》。或许我没有荀爷爷那样的武功和慧根吧,至今在这方面没有一点建树。
2012--11--2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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