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诅咒雕刻家：他不应该把诗歌铸成青铜。纵使是青铜，也不应该是头像；纵使是头像，也不应该叫做《艾青》——一个不能吸烟的艾青，一个不能喝酒的艾青。

笑，笑不出声；哭，哭不出泪，有思想，却凝不成诗句，成为凝不成形体的思想。面对这个没有价值的思想，狂喊：不要永恒，要鲜活！

不要《艾青》。要艾青！

我伸出双手抚摸《艾青》，有浊人的热！面对青铜我脱口而出：你是火吗？

天地也发出金属般的回响：你是火吗？你是火吗？你是火吗？奇崛地、魔幻地眼前出现宗教般的情景：铜——！像——！复——！活——

铜——！像——！复——！活——！

艾青呼吸了，艾青抽烟了；笑，笑出声了；哭，哭出泪了。

轮椅缓缓走向摇篮，仿佛果实走向花朵；仿佛夕阳走向清晨；仿佛一部伟大的史诗，从结尾走向它的序章。

生命萌动在三月，三月惊蛰。

蛙鸣阵阵：声音诞生了；

草芽青青：色彩诞生了；

细雨霏霏：线条诞生了。

在声音、色彩、线条的近边，艾青却难产了：四十八个小时哦，大海可以生出两轮太阳，在这大地上，却只能生出一个诗人。

二十世纪，当真就是一个阵痛的时代？而母亲的呼喊，就是黎明的通知？

乳母的名字叫大堰河。大堰河是田垄的名字，是村庄的名字，也是一位农妇的名字。

劳作一生但不属于米勒，微笑一生但不是蒙娜丽莎。《百家姓》上没有她，全世界却都在歌颂她。

大堰河在田野上创造，你——艾青在纸上创造。最初的作品是牛：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脊背一生没有直起过，莫非也是拉上了诗之犁铧？

大堰河喜欢关云长，你就画关云长：面庞画得像太阳，胡须画得像雨水，大刀画得像月亮。大红大绿的战袍上，是大红大绿的希望。

大堰河把大刀贴上灶头，让它守护火，让火守护着大堰河的梦。在搭好了灶火之后，在拍去了围裙上的炭灰之后，在尝到饭已煮熟了之后，在把乌黑的酱晚放到乌黑的桌子上之后，大堰河却站在斜阳里。她想：为什么要有一条塞纳河呢？我们的艾青在哪里？

巴黎赠你一管芦笛。

面对埃仁。鲍迪埃的塑像你问：芦笛是枪吗？思想可以压进弹槽射击？为什么一切暴君都知道，一副自由的唇舌，比一千手拳头更让人感到畏惧？一管芦读笛一个孔，哪个描写饥饿？哪个描写寒冷？哪个描写哭泣？

等待芦笛的是平静：离别法兰西，走进中国土地上的法兰西监狱。

炉火又搭好，围裙上的炭灰又拍去了，饭又煮熟了，乌黑的酱晚又放到乌黑的桌子上了。大堰河站在斜阳里。

铁栅锁不住诗歌。因为它写给“菜园、麦糟、米糠、团箕”；因为它写给“ru*房、脸颊、嘴唇、手臂”。一条大堰河不就从铁栅中汩汩流出，温暖着新诗的土地吗？我看见诗垦地上张出一棵树。这棵树上张出两只果实：一只叫《火把》，一只叫做《太阳》。

诗垦地把《火把》赠给地狱，让它表现苦难之美；把《太阳》赠给天庭，让它表现崇高之美。

中国诗歌既不拒绝地狱，也不狐媚天庭。

诗是无冕之王，美是诗国上帝。

为什么发扬太阳的和遮掩太阳的都是天空？

点燃火把和熄灭火花的都是风？

半个燃烧，半个照耀，半朵花顶着半颗露珠，半个吻亲昵半个生活。

半部史诗趋向高[chao]而未走入高[chao]：鸟仆倒在森林，鱼仆倒在大海，诗仆倒在诗的祖国。

“风花雪月”是诗的罪状？“唯美主义”是诗的罪行？那么，雷电是不是天空的罪状？波浪是不是大海的罪行？

披着北大荒的风，踏着石河子的雪，你走向天安门前的小白花。

纪念碑侧站着一尊无字碑。

你投身诗海里。那一天，一千首诗，一万首诗，都拥有同一个韵脚：人民！

如果人民是沙石，广场是蚌。那么，人民要是诗歌呢

那一天，你身边站着一个孩子，孩子对你说：“要是艾青在这里多好，要是艾青能听我的诗多好。”

你说：“孩子，你写了些什么呢？”

孩子说：“二十年不见他的诗了，寂寞的岁月真长。星星和诗在一起，我分不清哪个更亮！”

你说：“你写的真好。”

孩子又问：“你也写诗吗？你认识艾青吗？”

二十年来第一次你哭了。二十年，曹雪芹写出《红楼梦》，托尔斯泰写出《战争与和平》。

你这二十年呢？是战争？是和平？还是梦？

结论却是三个字：搞错了。

一颗露珠被搞错了二十年它还能晶莹吗？

一尊雷霆被搞错了二十年它还能轰鸣吗？

又是被呼唤，又是被寻找，又是被开掘。对于1979年的发现。地质学家说“这是一块煤，一块典型的中国煤。因为燃烧被埋入地下，埋在地下还在等待燃烧”。考古学家说：　“不是矿物，是化石，一块鱼化石。有鳞有鳍却不能游。沉默，却不曾叹息。”

而你呢？皓首苍颜，目光如炬，一步一步从地狱走来。来不及停步，也无须停步，便告别苦难，超越光荣。

作为煤炭，你拥抱光。光是燃烧的哲学，你就是诗歌的哲学。

为什么罗丹的作品有腿没有头呢？为什么张得蒂的作品有头没有腿呢？

思想一旦迈出脚步，就是《走向青铜》呀；您呀，你：当你走向青铜而又回眸一望的时候，你可看见：在搭好了灶火之后，在拍去了围裙上的炭灰之后，在尝道饭已煮熟了之后，在把乌黑的酱碗放到乌黑的饭桌之上后，那依然站在斜阳里的大堰河？　

本文已被编辑[轻轻走来]于2005-1-24　20:21:06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