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不再保有年轻时

对死亡的热情

我在亲人们的眼睛

困倦的时候逃出了他们

潮湿的眼眶

我的茉莉一样的爱不再

散发出淡淡的芬芳

我累了我像一个

不计成败的运动员瘫软在

失去重量的草地上

望着一片白云带着

雷雨后的气息

飘来，把我轻轻卷走

（二）

在火焰升腾的瞬息

我逃出了

牵绊我一生的重力

我留下了噼啪燃烧的血肉

带走了每一块不屈不挠的骨头

如今我已不再担心

因为得到什么而失去什么

我静静地听着骨骼摩擦的声响

感觉她们美妙于录音棚里

反复淘洗的音乐

我在一座宽阔的长廊里

慢慢地走着

它由厚厚的海绵围建而成

像吸水一样吸掉了

我不便带走的一切回声

（三）

在我的身后匆匆追来几只萤火虫

还有一些飞舞的蝴蝶

有的像童年的微笑

有的像成年的眼泪

跟随我飞了一会

又一会

它们有一些来自于我的意识之潜

曾像深埋地底的草儿

一次次突破着我的防线

另一些来自于梦呓的焰火

和涂鸦的诗歌

如今的那些诗歌

像一匹匹

失去了主人的马儿

孤独地伫立于脆薄的纸页

（四）

长廊的侧壁上悬挂着一架

在儿时断线的风筝

——这多年的纠结曾一次一次成梦

它身上的花纹和我骨头的香味

使我们得以再次相认

我没有告诉它那条挣断的线

我一直珍藏在床头

它也没有向我

叙说脐带断裂的苦痛

和苦痛之后的自由

我们沉默地凝望

凝望着沉默

而潭水一样的眼神交流了更多

（五）

我忽然想再看看我的儿子

我回过头看到他第一次拥有了

男人的沉默

我第一次发现他宽大的背影

已经像一个疆域辽阔的祖国

如今他完全替代了我

在大地之上的生活

就像一条奔涌的河流替代了

一场茫茫的大雪

现在我已是他视野里的

一个盲点

是他心中的

一段比夜晚更黑的寂寞

（六）

作为父亲我眷恋着儿子

而作为儿子我仍然怀念父亲

我怀念他汗水的味道和纵横的皱纹

怀念他满头的白发像旗帜一样

在风中翻飞

我怀念他满身的酒气

怀念他臂膊上的青筋

怀念他把我搂紧后扎人的胡子

怀念他把我扎疼后又高高地举起

我怀念着他的沉默

怀念着他的叹息

怀念着他偶尔爆发的一场愤怒

还有那一盘

因下雨收拾麦子

而没有下完的残局

如今他变成了什么样子

如果相见

他是否还认识我这个已然历经沧桑的儿子？

（七）

我走得渐渐有些蹒跚

缺少了爱与温暖的躯体

就像一架年久失修的机器

我的身体一次次倾斜如一片片深秋的落叶

我忽然想起了母亲蓝色的头巾

想起了炊烟和落日

想起了小河边的口琴

和月下的横笛

我又想起了种着三棵树的庭院

想起了我的妻子

以及妻子之外的

一个秘密

最后我想起了流浪与篝火

想起了我深深爱过的三首诗歌

我像一个正在往外倒酒的瓶子

直到把自己倒得空空荡荡如一张

疲倦的白纸

（八）

走廊的尽头

是写有“认领”字样的门庭

啊，我就要走完归于虚无的路程

星星的残骸，枫叶的残骸

悬挂成隐隐闪烁的昏暗之灯

如我一生喜爱的迷迭香飘荡在

傍晚的风中

我第一次见到了庄子哥哥

我已在文字里把他钟爱了一生

他在那里高高兴兴地玩耍着气球

一会儿让它们瘫软在自己的怀里

一会儿又让它们空空荡荡地飘走

他看到了我就径直走过来

暖暖地拉住我的手

就像从深深的湖泊里捞起了一个

湿漉漉的倒影

他说：来吧，蝴蝶老兄，从此后

让你，和我，和我们的一切，完全清零！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