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曾经抱怨过爷爷的我,现在还有没有资格再炫耀爷爷?
听爸爸说,我的太爷去世时,既留下了一笔可观的债务,也留下了一份不算小的财产。太爷生前懂易经,看风水,挣了不少钱,买房、置地、养船。不幸太爷染上了大烟瘾,为此欠下了不少债,但他从不变卖家产抵债。
爷爷在家排行老二,是第一个站出来提出分家的。爷爷只要了两样东西:太爷所留全部债务;祖上的灵位、锡器。
日后,爷爷走南闯北,不仅履行了承诺,而且家业兴隆,这便成了爸爸在世时引以为自豪的谈资。
爸爸去世已经30年了,他在国家退赔“查抄物资”时,曾写下了“不继承地主阶级的剥削遗产”的字据交予组织。待到政府部门再次强制退赔时,爸爸已离开人间。而那些“物资”变成了纸币,价值与价格也大相径庭。
子女或亲属按责、权、利继承遗产份额,即使对簿公堂也无可厚非,爷爷的做法未必是唯一的选择,但这段平民间的故事让我久久感动。以后,每每遇到他人家庭财产纠纷时,我总会想起爷爷。尽管爷爷辞世时,我刚好半岁,记忆中绝找不到老人的音容,而我曾经的抱怨和现在的炫耀,爷爷也无从知晓。随着“而立”、“不惑”的推进,初中时代的怨恨已不在,反而觉得薪火相传,爷爷的“意识基因”,会让我多少有点儿“高尚”,我甚至幻想过爷爷当初在陈述自己想法时的情景,无论慷慨激昂,还是宁静淡泊,都应有些气派,而当场的兄弟姐妹们会怎样呢?尴尬还是厚颜?不过,听妈妈说爷爷是个寡言的老实人,似乎与我的想象很有距离。
不久前,在弟弟女儿的喜宴上,众声贺喜。欢乐中,弟弟致简短答谢,平实而干脆。我忽有所悟:自幼少语的弟弟,在兄弟间不显山露水,但他太像爷爷了,而我却很像我曾质疑的人——爷爷分家时他兄弟姐妹中那种不提“异议”的一员……
68年始,哥哥和弟弟都早于我下乡,“妄图”给我留下可能在本市安置的机会,当时,我未置一词。大约在91年,哥哥和弟弟其中一人可以依据政策举家返城,弟弟毅然把机会让给了哥哥。这一抉择,不仅意味着弟弟认可异乡终生,而且会影响到两个孩子的发展。95年十月,弟弟被扎兰屯医院诊断为肝癌晚期。他那次返津,二弟直接把他接到肿瘤医院,面对六神无主的二弟,他很平静。在等待病理报告的间隙,他和二弟在院内散步,天凉,二弟劝他回病房,他坐在水泥石台上,望着水上公园的远景,说:“我想再多呆会儿,今年我还能看到水上公园,明年就看不见了。”那时,侄子刚上初三,侄女才小学毕业。面临生命大限,天性沉默的弟弟当然有他的哀伤,但始终平静,对别人从无抱怨,或者说他的心里不曾记过别人的债务。
幸喜,天津肿瘤医院推翻了原先的结论。
多少年后的今天,弟弟的两个孩子都已在北京工作、定居。弟弟和弟妹退休后往来于京、津、扎之间,同享天伦之乐,日子安排得让我们羡慕。弟弟所作的两次牺牲,已往事如烟,我和哥哥从未补偿过他,甚至习以为常。
自少年时代至今,我惶惑自己始终在努力,却又始终在失败中徘徊,。而弟弟处事态度,似乎告诉我爷爷的高尚不仅仅是对钱的慷慨,还有淡定的担当。这份高尚的分量,恰恰在他的不言不语中,在我们的不知不觉里。
年已花甲,自憾前途可量,少年的志向也像被查抄的物资,最后退赔时大大贬值。我不会像爷爷那样给子孙留下值得骄傲的谈资,但渺小的我不能不赞叹名不见经传的爷爷,我称他伟大,不忘他的后世子孙有我默默无闻的弟弟,我虽不肖,但知耻后勇。即使,弟弟未必有如今的顺利,总有一天我会懂得弟弟;即使,后代之于我,会不以为然,不以为荣,总有一天我会无愧地告慰我的爷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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