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荒唐岁月的爱恨情仇(散文)
少年狂
人都有七情六欲,这是人和其他动物的区别。但一旦人的七情六欲都身不由己了,被别的因素左右了,那么这个时代就有些荒唐了。你还别说,还真就有这样的时代,还真被我们赶上了。
从进入学校起,老师就开始对我们进行五爱教育,是为:爱祖国,爱人民,爱劳动,爱护公共财物,爱中国共[chan*]党。这种理念本来已经在我们的心灵里根深蒂固,挥之不去,可是,就有了那么一场灾难,让我们每个人的理念发生改变。人们的五爱被迫变成了一爱,就是爱毛主[xi]。爱毛主[xi]本来也是无可非议的,他老人家就是一个伟人,值得人人爱戴,然而把全国人民的爱心倾注于一点,这世界就显得有些荒唐了。
那年月,除了大会小会,一家人的一日三餐前都要做“四首先”。饭菜端上了桌子,一家人站在桌前,每人手里拿着一本“红宝书”(《毛主[xi]语录》),面对堂屋正面墙上的毛主[xi]画像,由当家人主持:“首先让我们向毛主[xi]敬礼,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其他人跟着口令一起鞠躬;“首先让我们共同敬祝我们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xi]万寿无疆!”其他人高举“红宝书”,三呼:“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祝林副主[xi]身体永远健康!”其他人高举“红宝书”,三呼:“永远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首先让我们背一条毛主[xi]语录!”全家人一起高呼:“要节约闹革命!”。“四首先”结束了,一家人这才坐在桌旁,开始吃饭。
情,是人人都有的,但就是不能说出来,不能表露出来,你敢表露出来,你就是资产阶级情调,你就要受到批评,你就会被残酷斗争,无情打击。
我们邻村有一对青年,早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经人一介绍,两人互相知根知底,可谓是青梅竹马。更兼郎才女貌,情投意合,双方都觉得是美满姻缘,两人的关系很快发展到领证结婚的阶段。无奈男青年家的成分是贫农,而女孩子却是一个地主子女。到公社办结婚证那天,一对恋人高高兴兴地憧憬着美好的未来,一路上在心里唱着“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的歌儿(是不敢唱出口的)。他们做梦都没有想到,灾难在等着他们。
公社办证的工作人员一看他俩的成分,脸色马上就阴了下来。他叫两个青年每人先背二十条毛主[xi]语录。两人早有准备,口若悬河地一路背下来,还不止二十条,并且无一字错漏。那工作人员本想给他们一个下马威,其他人只要背三条就可以了,没想到二十条都难不住他们,于是向男青年发话了:
“你知不知道她家是地主成分?”
“知道。”男青年没有犹豫。
“那你还要和他结婚?你的阶级立场到哪里去了?”
“没有听说成分不同就不可以结婚。”男青年还想辩解。
“不行,”工作人员发怒了:“这事要经过我们公社党委讨论了才能决定,你回去等候通知吧!”
两人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他们在镇上的小饭馆里喝了不少酒,本来应该是喜酒,他们喝着却那样苦。当他们怀着满腔的不如意慢吞吞地走回家时,天已经黑定了,他们索性在离家不远的田埂上坐了下来。男青年说:“亲爱的,我反复想过了,不就是一个结婚证吗?我们不管它。回去就通知我们的亲戚,按我们定的日子把喜酒办了,把生米煮成熟饭,看他能把我们怎么样。”女的很激动,她一下抱住了男青年:“哥,我听你的,我们就把生米煮成熟饭吧!”两人紧紧抱在了一起。
没想到,突然间,四面八方手电火把齐明,向他们包围过来。原来是阶级斗争观念很强的大队民兵连长不知从哪里得到了消息,立刻动员了十几个民兵,到这里来抓现行。两人被围住了,无路可逃。都是平日里天天见面,一起生活,一起劳动的兄弟姐妹,这时候突然间就变成了敌人,各种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像脏水般不断泼向这对无辜的青年。民兵连长决定:把他们捆起来,关进大队办公室,明天游街示众。罪名是:男的丧失了阶级立场,女的施美人计拖贫下中农下水。
第二天,十几个民兵押着被五花大绑的一对青年去游街。当走到村里那条河边时,受尽羞辱的女青年回过头,向自己心爱的人投去最后一个微笑,不等拉她的民兵反应过来,迅速挣脱,纵身跳进滚滚的小河中。当人们七手八脚地从四米多深的河里将姑娘捞上来时,她早已没有了气。
此事再也没有人追究。受害者也不敢担当“造反”的罪名,只能含冤负屈地把尸体运回去安葬了事。
爱情,这个人类最美好的字眼,在那个荒唐的时代被取消了,这个事件是现实生活中的实例。君不见,在当时的文学艺术作品里,凡牵涉到爱情的被封杀;凡牵涉到爱情的作家,演员,艺术家遭迫害;像严凤英,杨丽坤,老舍这样的著名演员,作家甚至被迫害至死。
荒唐岁月给了人们一个样板,人们只能按照这个样板循规蹈矩地活下去。他们苦心经营了八个样板戏,让全国人民都被这八个样板戏笼罩着。请看样板:《红灯记》里李玉和没有妻子,李奶奶是寡妇,李铁梅是未成年人;《沙家滨》里阿庆嫂倒是有一个丈夫,可是“在上海跑单帮”,根本就没在戏里露面,沙奶奶是寡妇,胡传魁要结婚,像是有了点喜气,却在举行婚礼时遭受了灭顶之灾;《智取威虎山》里李勇奇倒是有一个妻子,却在刚一出场就被土匪打死,使李勇奇成了鳏夫,李勇奇是有母亲没父亲,常猎户父女只能是“爹想奶奶我想娘”,连土匪头子座山雕都没见有老婆;《龙江颂》《海港》《杜鹃山》等等戏里,全都是男一号没有妻子,女一号没有丈夫……照此推去,不仅仅是剧中的主要人物,就是配角,跑龙套的,你翻遍所有的样板戏,也找不到一对夫妇。
有位哲人说: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这话在那个时代不适用。爱没了,却有恨。敌人没有了,却有阶级敌人。那年月,常挂在人们嘴边的一句话是:毛主[xi]教导我们说,“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阶级斗争,一抓就灵。”
于是就抓阶级斗争。
所谓阶级敌人,是指地主分子,富农分子,反革命分子,坏分子,右派分子等五类分子。前两类是土改时政府定了性的;第三四两类多是因犯罪坐过牢而刑满释放的人员,按说,他们本可以和其他公民享受同等待遇,但那时不行,他们被纳入阶级敌人的序列;右派分子是一九五七年大鸣大放大辩论以后定性的,是阶级斗争的产物。阶级斗争就是对这些人进行的斗争。
公社每个月十七日举行全公社“五类分子”的训话会。把全公社所有的“五类分子”集中在一起,由专管领导训话。那一年,为了激发广大贫下中农对阶级敌人的刻骨仇恨,领导就有意把训话会开成了“松皮大会”。那天,全公社几乎所有的民兵都来了,领导一声令下,各大队民兵连长就把本大队的“五类分子”带到了指定地点。紧接着民兵们一拥而上,对“五类分子”不由分说,棍棒交加,拳打脚踢。不管被打的人如何哀号,如何求情,打人者却只逞一时施暴之快。当天,全公社“五类分子”被当场打死三人,其余的也个个遍体鳞伤,被子女们找到,抬回家中,捡回一条命。
第一个被打死的是刘中玉,他是大地主刘保山的儿子。刘保山拥有他所在的整个大队(村)绝大部分田地,土改时被人民政府枪毙。刘中玉按年龄还算不上地主分子,被定为地主子女,他也没有享受过多少真正的地主生活。但一是因为他出生在那样的家庭,不会不打上阶级的烙印。当时的斗争观念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他就难免遭难了。二是因为这个村只有他一个地主,虽然不是“分子”,可是要抓阶级斗争,不抓他抓谁?三是因为这个刘中玉天生聪明,别人不能解的一些难题偏偏就难不倒他,这往往招来一些人的忌恨。如果是贫下中农,他应该是一个受人尊崇的对象;是地主,就该被铲除,以绝后患。所以公社的“松皮大会”就成了刘中玉的死刑判决大会。全大队的民兵排着长队,轮番上前,对这个身强力壮而不敢有任何反抗行为的阶级敌人进行致命的打击。严格说来,几乎每个人对刘中玉都没有仇恨,绝大多数人甚至互不认识。但是你能不上阵吗?你不上阵,你的阶级立场就有问题了,也许下次就会轮到斗争你。没有仇恨没有关系,你打他了,不就和他结下仇恨了吗?不知经过了几轮,当倒在血泊中的刘中玉奄奄一息的时候,大队民兵连长拿起一块碗大的石头,砸向他的脑门,结束了他的“狗命”。
第二个被打死的是一个坏分子。由于穷,吃不饱,就偷。多次被抓住,仍然多次作案,就成了惯偷。后来被政府治保部门定为坏分子,进入五类分子的行列,被严加看管,就不偷了。但哪里丢了东西,他仍是第一个被审查的对象。相比之下,他应该是被打死的三人中民愤最大的一个。因为民兵中有不少人家里曾被他偷过,于是下手就格外狠一些。
第三个被打死的是一个地主婆。因为脸上有几颗麻子,姓鲜,人称鲜麻子。一个老太婆,应该是没有多大民愤的,也掀不起什么波浪。可是知情人泄露出的她解放前的一个生活习惯要了她的命:吃鸡肉要剐皮。试想,贫下中农哪有鸡肉吃?而她,鸡肉都吃腻了,还要剐皮,这生活奢侈到什么程度了哇!她被拖到一个河滩上,河滩上遍布鹅卵石,鹅卵石就成了民兵们的武器。民兵们走上前,恶狠狠地问一声:“看你吃鸡肉还剐不剐皮!”这一声喊出来,手中鹅卵石的力度就无形中增加了三分,因为自己没有鸡肉吃啊,全被这地主婆吃去了,能不产生仇恨吗?鲜麻子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太婆,抗击打能力当然比起刘中玉来要差得远了,没过多久,这个吃鸡肉不当的老太婆就咽了气。
就不想再举更多的实例了,因为这样的回忆使人感到压抑。
爱和恨本是人之常情,但一旦这种常情身不由己,被别人操控,这人类就显得悲哀,这社会就显得荒唐。把这些历史旧账翻出来,不是要人们牢记历史,只是希望人们随时保持清醒的头脑,不做荒唐的事情。
2012/10/30
-全文完-
▷ 进入少年狂我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