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时间就像是古老钟表的发条,在我的脑海中吱呀呀的行进。无息无止,沉痛呻吟。它扯着我的头发在旋转,用这种生疼的方式使我记得一些事情。一些我自始至终都无法明白的事情。
今天是星期天。
整个早晨我一直躺在床上听网上down下的一首歌曲《黑色星期天》。一个意大利女人在空旷的剧院里高歌,只有一个人的舞台。她的声音时而哀沉,时而尖锐,成为一道久暗中绽开的光线。于是,所有洞悉其中原由的都人仰头不语,亦或掩面哭泣。
sunday is gloomy
with shadows i spend it all
my heart and i have decided to end it all
soon there‘ll be flowers and prayers that are sad
i know, let them not weep,
let them know that i‘m glad to go
网上流言蜚语,很多听过这首歌的人都死了。是自杀。我眯着眼睛静静的听,一切安然无恙。这话像个谜。靠左手变的阳台上陈列着一座陶制的观音像。是一年前我亲手制成的。其实它只是一个普通的长发,手里篡抱长颈瓶的女子。可只要心理那样想,我就把它当成是我的佛。佛在阳光下,佛知道一切。
起床后对着镜子铺透明的粉底。长期熬夜的皮肤总是显得油腻。把一根红丝线洒上 dark blue 的香水 ,打个结系在手腕上。出门前我低头吻了吻观音像,像是一种神圣的仪式。在花若走后的日子里,这是我唯一可以留下纪念的东西。
隔着花店的玻璃窗,我看到了马蹄莲。深黄色的黑心马蹄莲。吼部有黑色斑点,像是女子白净的右眼下生出的泪痣。花朵硕大成卷,宛若酒杯,高高立在修长叶径的顶端。它的脸仰在阳光下直面着我。我能感觉它缓缓地对我伸出黑色的触手,穿过肌肤,行探进内心,用指甲在我的胸腔内挖掘着坟墓,灌进馥郁芳香的汁水。我就那样被淹没在一片狭小的河道中,对着没有面容的马蹄莲呻吟死去。
5分钟后,我推开玻璃门对花店的小姐说,用紫色的彩纸把它包成一束,我要了。
我把它带到医院,精神科。拉开房间的窗帘,把床头干枯的雏菊仍掉,换上清水,插入新鲜的马蹄莲。
她坐在那里,眼睛一直空洞。似乎并没有觉察到我的来临。偶尔伊伊阿阿的自言自语。我看着眼前这个接近残废的女人,瘦骨嶙峋,隐藏尖锐。她就像是被打了麻醉的兽,意念涣散,再无气候。我用手轻轻梳理她散乱下来的头发,就抚摩小时候用毛线缝成的布娃娃。人已成木偶,失去了光芒四射的舞台。如今只能这样心平气和的躺在我身边,陪着我笑。
医生告诉我,她已时日无多,若再这样抑郁寡欢下去,精神会一再崩溃,撑不过今年。我就这样心生不忍的看着她,心理嘲笑着这个女人。我说花若,没有良晨你就活不了了吗?
这女人是个疯子,这疯子叫花若。花若是我的姐姐。
2
从医院出来后,我便去了fd。fd是一间陶吧,我工作的地方。我坐在透明的工作台边,用手指揉捏彩陶。纯白的,苔藓绿,稻草黄,靛蓝……宛如多彩的颜料盒,调一调就会有无法预知的色彩出现。四周陈列着我的作品。有拖着长发的面孔,吊带长裙的女子,抽烟的手势,裸露的脊背……这是我的情人,亦是我的孩子。没人知道我对它们有多浓烈的情结。这些都是有生命力的东西,攀爬上我的肌肤,跳进我的眼睛,在视网膜中演出一场华丽的舞会。这是我一个人的舞台,我一个人的性情。
我无数次感觉到花若就在我的身边。和从前一样。像靠近身体的的英俊男人,用一双手围绕着我的腰肢,在我身上温柔的抚摩。她漆黑的长发,眼神尖锐深入人心。我轻声呼唤着花若,花若,可就在这微弱的声音中,一切便消失不见了。我有种沉重的迷失感,从小到大,太习惯彼此的存在。我突然想到,花若都不曾离开过我。
我是花雨。从我懂事的那天起我便知道,我的一生已经犯一个巨大的错误。这个错误就是,我的母亲在难产中死去。父亲经常会揪着我的头发把我仍在墙上对我咒骂说,你个死丫头,为什么害死你妈。他满身的酒气和胳膊上暴起的青筋告诉我他对那个女人的深爱和对我的憎恨。记得我12岁那年除夕夜,因为打破了一只碗,我被他反锁在阳台上不许吃饭。风声是黑暗里稀碎的步伐,行走在我的身体上。我能听到自己骨头发出脆弱的扭裂声。很冷很冷,眼泪已经在眼里凝结。花若偷偷跑到楼下给我端了一碗牛肉面给我。我吃面,她在一边用颤抖的声音一字一句给我读书。我清清楚楚的记得那些句子“我知道我们之间的爱,是一种禁止的爱,有罪的爱,不被成立的爱……”也许是面里的热气融化了我的眼睛,我就那样流下眼泪来。在流湿的眼睛中我看到花若15岁的年轻面容,似乎是我生命里最初的爱,我希望它生生流淌永无息止。
我的童年只有花若陪我度过,有时候我觉得我只是在为她而生,为她而死。若没有她在我身边,我恐怕早已是颓败的花朵,埋进深黑的泥土里不再探出生命。我18岁的时候,父亲死去,是醺酒。我不曾为那个闭上眼睛的男人流下一滴泪,只是觉得解脱便是好的。若不能得到爱,我宁愿一切否不曾有任何关联。
处理好后事的那天黄昏,花若带我去附近的山上烧香。山上只有一间小庙,很是简陋。庙里唯一一个显眼的地方是正前放有一座半人高的观音像。我们跪在柔软的圆形坐垫上,闭上眼睛倾听耳边穿梭的声音。我知道阳光,风,神灵都在我身边。这间庙宇像个森林,阴影与纯白交织,忽明忽灭。我眯起一只眼睛看身边的花若,她长发散在腰间,修长的手指和在一起放在胸口,阳光从她的侧脸打下来。我知道,她亦是我生命里的佛。我喃喃的说,我要我们一辈子都在一起。我仿佛听见佛说,可以。
下山的时候我把愿望告诉花若,她笑着摇摇头。
我坚信这愿望。我们一辈子都要在一起。佛说可以。
3
我们用父亲留下的钱开了fd。我们每天都做很多很多陶艺,放着西欧的钢琴曲,用手指刻画出一个又一个内心意想。我想若是良辰没有出现,我们会一直这样两个人简单的生活下去直至老死。
第一次见到良辰我只看到了他的那双手,一双巨大的有修长手指的手。像是小时候田野里长的长长的芦苇杆,在风中轻轻摇晃代尽千言万语。他是第一个来fd打工的大学生,穿旧的蓝色牛仔裤,背大的帆布书包。平头,眼神生动锐利。他看着我说,我可不可以在这里打工,我喜欢陶艺。花若说,就是他了。我问花若为什么用他,花若只是笑。是不是因为他的手指?花若说,还有一个原因。我的心理已面临巨大的恐惧,一切未知的事物横跨在我们之间就像新薪之火,我怕一切灰飞湮灭。其实我已经知道,花若爱上这男子,必定会离我远去。我憎恨离别。
良辰下午学校没有课的时候就会过来。一个不太言语的安静男子,在玻璃太上轻轻揉捏着一块块陶泥。深情专注犹为可爱。有时候花若会和他一起做,或者泡一杯茉莉花茶靠在玻璃窗沉浸在暖暖的阳光里。她看良辰的眼睛总是充满光泽,里面有一面温柔的湖水波光潋滟。我只是在一边静静的看着这画面,知道里面充满了巨大的矛盾。我似乎总是感觉到一股隐藏的力量在抓住花若的手腕,把她从我的世界拉走。我生知她的个性,一但去爱,必定是毫不犹豫全身投入,就像纵身越入深潭的冒险者,充满决绝的悲情。而我则是尾随其后的忠实的徇情者。
花若对我说,她爱良辰。这并不出我意料。但我不知道究竟这爱有多深刻,自父亲死后唯一一个男子的爱。她对我说,她可以为她去死。可是花若不知道,我亦也可以为她去死。
只有我一个人的fd。良辰一直背对着我。我走过去,看见他正在制一个没有面容的女子。他忽然抬起眼睛看着我说,花雨,让我看清楚你的样子。我想为我喜欢的女人制出一件作品。我看见他修长的手指抚摩上我的头发。玻璃窗上有深深浅浅的光点和明灭的树阴,窗外的枣树开出醉人的粉黄色小花簇。在我听间钢琴曲卡带的声音时,良辰的吻就如雨点般的打在我未曾打开的嘴唇上。我抱着这样的男子,心理只是明确着不让他带走任何人的方法,就是留在自己身边。我听见眼泪混着汗水滴到地板的声音,摔的粉碎,是碎裂陶瓷片的哭泣呻吟。
我知道,花若马上就会来到fd。
机会只有一次。
我把良辰带到里屋。在暗淡的光线下,缓缓脱去身上棉布的连衣裙。我能闻到空气中他蒸发的汗水味道,头发间清新的洗发水味道,刚制好的淡淡陶香味道。时光是我手间的抚摩,停在他的肌肤上不肯行走。我看到良辰被爱和情欲涨红的脸,像在舞台上被人操控的木偶,一根珠丝便缠绕它整个生命。
十分钟后,我听到玻璃门的打开声和花若模糊的尖叫声。
4
良辰最后一次来是在一个星期后。我们围着玻璃台相对而坐,都无言语。我只是用手指轻轻的敲击这手边的高脚水杯,发出清脆的声音。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紫色的小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只很好看的银戒指。他说,可不可以。我把戒指取出来放在掌心,感觉到金属的重量。是一颗生长在我掌心的银白色植物,我轻轻揉捏,就会流出无色的透明血液。我把戒指放进高脚的玻璃杯中,溅起的水滴像是眼泪。隔着杯子看对面的良辰,是一张无比伤感的面孔,潮湿的眼神像是黑暗里的灯光,忽明忽灭。
我忽然想到了张艾嘉的电影《心动》。他把戒指放在盛满水的玻璃杯中对她说,若你肯嫁给我,就把它喝掉。她抬起眼睛看着他说,我不喝。结局已经明显,不需要多余的对白。良辰只是栖息在我手中的一枚沉静的棋子,当无用的时候,一切都将被遗弃。然后我看到良辰离开的背影,像三月的扬花,跌跌落落在模糊的时光中。
佛说,可以。那个时候只有我的花若陪在我身边。
花若终日不语,甚至不再与我说话。我知道,她亦是把我当成了生命中第一个背叛者。若是无爱,哪会有恨。即使带着恨留在我身边,我也甘愿。她成天把自己锁在屋中,神情寥落且日渐消瘦。对我亦是沉默不语。那天我走进她的房间,看到她用刀在自己手腕上一刀一刀的划下。我只是揪住她的头发仰起她的脸不断的高诉她,良辰已经离开,他爱的是我。他爱的只有花落一个。我看见她尖叫,泪流满面的样子像是即将死去动物,释放体内最后的能量。她一把推开我冲出房门。然后,我听到一阵隆重声,她滚下楼梯去。
医生告诉我,她的头部跌伤,并已幻有轻度的抑郁症。她就一直住在精神科。我每天像一个陌生人一样去看她,抚摩她,给她读诗:
我听到夜晚的黑唱片,金属扭曲的体温。
我不知道世界的方向,无能为力的力量。
移动的火车像漫长的停顿。
我看见你的眼睛,像一个伤口挨着另一个伤口。
她每次都用惊恐的眼睛大量着我,然后无声掉下眼泪。我知道,她已经残废。她就这样在我身边,成为我手里摆设的花瓶。
花若在医院的日子,我一直在fd制一座陶像。是记忆里的观音,长发手捧玉颈瓶的女子,有和花若一样修长的手指苍白的面容。她亦是我心理的佛。她说,可以。是的,那我们就要一辈子在一起。不许离开我,我憎恨离别。
5
从fd离开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天空有细细的小雨。人群和车辆川流不息,我眼前的这浩瀚灯火逐渐模糊。雨水已流湿眼睛。我知道,我游走的这些路程像是女人脊背两旁凛冽的锁骨中央,平滑突兀,让人心荡神疑。或许我应该蜷缩在某个地方,不知时的死去。我是有罪的,深爱种出的罪果,无法得到救赎。
回家打开电脑,又播放着早晨那首歌曲,《黑色星期天》。
death is no dream,
for in death i‘m caressing you
with the last breath of my soul i‘ll be blessing you
gloomy sunday
我听见电话那头说,你好,这里是医院,花若刚刚被发现自杀身亡,请赶快来处理后事。
我的脑子里嗡嗡作响,意大利女人尖锐的声音是一根针,刺入心脏里。生疼。我仿佛看到四周开满了醉人旺盛的血红色花朵,那尊白色的观音靠在阳台上,用眼睛看着我说一切结束了。阳光下沉,黑暗上升。整个世界都像是被闷在巨大的潮湿的盒子里,长满翠绿色的苔鲜。我用力的呼吸,逐渐力不从心。
我到阳台上,再次吻过白色的观音像。我感觉花若就在我身边,她漆黑的长发散在腰键,十指和在一起。我的佛,它曾说,可以。答案在风中飘。迎面的风带来露水的气息,我想到fd里的陶瓷制品,纯白的,苔藓绿,稻草黄,靛蓝……宛如多彩的颜料盒,调一调就会有无法预知的色彩出现。阳台的一角,我看到那个12岁的白衣服的小女孩抱臂蜷缩,眼睛湿润。是小时候阳台那一碗热腾腾的牛肉面,承载了我一生的爱和罪。
我一直走向前去,整个身体倾斜着入无尽的黑暗中,像是那枚被丢弃在玻璃杯中的银戒指,水滴在它身下发出碎裂的声音。我在急促的坠落中看到天空的那一线明亮,像是佛的现身。佛说,可以。我们一辈子都要在一起,死亡也无法驱除我对你的深爱。
dreaming
i was only dreaming
i wake and i find you
asleep in the deep of
my heart
dear
darling i hope that my dream never haunted you
my heart is telling you how much i wanted you
gloomy sunday
……
电脑里的声音还在不停的传出,这黑色的星期天。我已经是被抛落在天空的花朵,纵身栽进这黑色的泥土里。神灵都在庇护我。
6
不久后,网络上又有消息:某不知名女子,在听完《黑色星期天》后,跳楼身亡。
一切像个谜。只有佛知道谜底。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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