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任谁也难以相信：我在6岁那年，竟然傻到不知道我的生命里还有个爷爷！

在一个村里，有个四室同堂的大家族，孀居多年的老太太是一家之长，她的德高望重、既让儿孙们敬服，更让整个村民望而生威！她对自家的门丁兴旺很是满意，所以她总不时地告戒她的后辈们不准分家！

有天她把儿子媳妇召集起来开家庭会议。这是一次特殊的集会，她像往常一样述说了人多势众的老话之后，接着环视一圈之后说：“不管在我活着还是我死了，谁都不许提分家的事，今天都在这里烧香发誓，日后谁也不能反悔！”她的话让大家面面相觑，但最后还是在老太太的念念有词里个个跪在地上焚起香来……

在老太太驾鹤西去后不久，大家都忘记了当年的誓言，群龙无首的大家庭，终于在一次又一次无休止的争斗中分崩离析了！儿大分家、树大分杈真的是个古训。精明一世的老太太竟然糊涂一时啊！可是在分家后不到二年的时间内，当初开会的人相继离去，大家才万分恐慌地意识到当初的誓言成了魔咒！三房六个人，去了四个!另外两个，一个是精神不正常的二奶奶，和常年在外做校长的三爷，那天老太太没有让他俩参加会议，他们两个得以保存下来！这样的沉痛悲剧没人能说出个道道来，连让老太太自豪一生、让全村人都敬畏的庄子里唯一的知识分子三爷也只会痛苦地挠头啊！

1965年，三爷被人指责说犯了错，在一个炎热的夏天，却戴着一顶“右派”帽子被遣送回了故乡！从来没有干过体力劳动的他，被生产队长安排去看庄稼、挑大粪。从此村子里多了个沉默寡言、埋头干活的老人……

那天我在外边玩，有人指着一个对面远远走来的穿着破袄的老人说：“草儿，叫你爷。”见我一脸惊讶般的迟钝，她继续说：“那是你亲爷爷啊”。

什么？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从来没有给我说过一句话的挑粪老头,就是我爷爷么？我有爷爷么？我只知道他是小华（我叔叔家的孩子）的爷爷呀！我倒是常见他扯着、抱着小华在村子里走来走去，爷孙俩那份亲密让我很是眼热！可是我压根儿也没想过我和他之间有着什么关系，也没想过问问爸爸妈妈，我怎么从来都没有爷爷疼啊！

“快叫呀!”

我呆呆地望着这个“爷爷”，却见他只是用木无表情的眼神，很不经意地瞟了我一眼，便从我们身边走过，我的存在对他来说，就像是路边他的脚下一棵草而已。望着那高高瘦瘦、硬朗笔挺的背影，我原本动了几动的嘴唇，慢慢地闭上了，一股说不清的感觉，如洇染的墨迹一样从心底慢漾开来，酸酸的眼泪就泛滥成灾了……

母亲告诉我，那位老人就是我爷爷！父亲是长子，我的降生使重男轻女的爷爷大为不满，而且从出生就一直被病魔缠身的我弱不禁风的，爷爷从不拿正眼看我，就别说抱抱我了，加上我5岁那年，母亲又生了妹妹，可婶婶和母亲几乎一前一后地生下了两个弟弟，让爷爷脸放异彩，眉里眼里全是骄傲的笑！自此父母的命运就因古草而改变！

知道了他是我爷爷之后，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在强烈地驱使着我想走近他；当我的小伙伴们再叫他“臭老头”时，我竟然义愤填膺！怒不可竭！尤其是当孩子们都拿着爷爷奶奶给的馍块，大口大口吞咽时，我终于忍不住那一直威胁着我的饥饿，知道我家里没有可以充饥的东西，便义无返顾地大步向爷爷家的四合小院跑去！

我终于怯生生地推开了爷爷家虚掩的门，没人，环顾着这个我曾经的出生地，一种因被遗弃而生的怨恨笼上心头，望望爷爷屋里那高高吊在梁上的馍蒌，我只有一遍一遍地吞咽着往外涌的口水！这时我直觉后脑勺阴森森的，我猛地扭回头，看见了一双阴鸷的眼睛！立刻有股凉意兜头盖脸地袭来，我又羞又恨，如一只受惊的小鹿迅速逃离！自此我再也不去他家，宁可让那只馍篓高高地悬在我脑海里！

在我上小学二年级的一次师生大会上，我发现主[xi]台上多了一个人——我爷爷！只见他一扫往日的沉闷面孔，一种万分自豪的表情洋溢在他脸上，使他看来不再那么可怕了！他说着说着竟然激动地站起来，大手挥动着，嘴里在激昂着，那风度真的像个校长啊，接着爷爷又用低沉的音调说他很难过，因为那过去的二十年，是他最年轻最能干工作的时候，反而被耽误了……我从来没听他说过这么多，我不很懂他的话，但我依稀知道了他从此和大家是一样的人了，他被平反了！在大家如雷的掌声里，我也起劲地拍着小手，眼泪也不自觉地哗哗地流了满脸，因为我看见我爷爷哭了啊！平反真是好事，听大人说，上头不但说爷爷还是好人，而且给他补发了这些年亏欠的工资，从此工资照发，最让爷爷高兴的是，他离休后还允许我的二叔接班，那时二叔都30多岁的人了，婚姻一直没有着落，这下可好了，工作家庭一下子都来了！也许爷爷的心情好了的缘故，再见我时，居然也和我说话了，有事没事也到我家转转，但我总觉得和他的心离的好远。

在我上乡中时，家里每周给我5角钱做生活费，不是我花费少，而是父母最多也只能给我这么多钱了。可是有个星期天，母亲把家都搜遍了，却只找出3分钱，她随即红了眼圈，手颤抖着，嘴唇也哆嗦着……后来爷爷知道了，派二叔给我送钱，二叔嫌爷爷给我2角钱少，再给我添1角。我捧着三角钱，在跟随我的同学大笑他们吝啬的时候，我无语而泪流——这毕竟是我第一次花他们的钱啊！尽管这个时候家里的贫穷已经让我无力再上下去，尽管这个时候爷爷每月的工资有132　元，但我们从来没有向他张过口的，这是他们主动给我的钱啊！

1985年，我考上了师范，古草的名字连同这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我的家乡！放电影的人随后蜂拥而至，母亲喜极而泣，可是哪里有钱演电影啊，他们看着我家房屋上东头遮到西头的薄膜，只好摇摇头走了。那三年90元的学费让父母大伤脑筋，后来好心人去找爷爷，说：“你孙女多给你挣面子，你就支持她一下吧……”爷爷动了心，答应给我70元，并且慷慨承诺以后每月给我10元生活费！第一个月我回家时，拿着给他买的袜子手套去看他，顺便拿他给我的10元钱，他正在高兴的脸马上阴沉起来，大声训斥般地说：“你咋花的啊，那么浪费啊，我在家，基本就不花钱的……”委屈使我的心苦苦涩涩的，泪水不停地在眼眶里打转：每月20元的消费，我可是我同学中花钱最少的啊！（这个时候在另一个城市上学的虎娃，他每月100多元还总是不满意啊）以后每次再去他家，都无异是让我承受炼狱之苦，我多害怕看他的生气的脸，听他的唠叨啊，可是我那同样自尊心很强的父亲，为了那每月的10元钱，每次都是要跑多少人家，陪了多少笑脸给我借的啊。所以每次我都是胆战心惊地去，当我终于拿到那来之不易的钱从他家出来后，我才擦干眼泪，对着蔚蓝的天空，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谢天谢地，外面的空气多自由啊！我也知道爷爷是个及其俭省的人，他自己从不舍得吃穿，一年四季，常常吃自己腌制的咸菜……可是我在学校里从来不敢乱花钱的，尽量省下每分钱，有节余的话，我会给爷爷买些小东西，以便让他高兴啊！每天夜里下自习回到宿舍时，我的同学都端着碗，去吃消夜时，我装做不饿的样子，一早就蒙头躺到床上，是为了拒绝那种香气四溢缠绵不绝的诱惑啊！

可是这个时间发生的一件事，让我对爷爷的看法发生了根本的变化！

那时我得了一个奇怪的病，身上出了一些疙瘩，很快地就变成流着黄水的疮痂，作为一个女孩子，实在是难以启齿啊，所以我连最好的朋友都没有告诉，只好在白天独自忍受着，伤口摩擦衣裤带来的揪心的疼痛，晚上，躺到床上悄悄地落泪，泪水打湿了每一个无奈而凄苦的夜！孤单无助让我感到我是世上最不幸的人，我终于忍不住了，我给自己写好了遗书，我要告别这个让我留恋的世界！然后我不甘心地又给父母写了一封信！准备着等待时机，选择离开的方式。有天中午，我正和同学吃饭，爷爷风尘仆仆地来了，那紧张的眼神里蕴含着的焦灼只有我知道，那一刻，我好象看见久违了的亲人，泪水倏地盈满了我的眼眶，我真想一下子扑到他的怀抱里，把我多日来的不能诉说的痛苦一下子吐出来！他带我到医院去看，医生说这只是一般的皮肤病，给我开了吃的和外用的药，我们就出来了，爷爷和我来到公园里，对我说：“草儿，你差点做了傻事啊，你知道我们在家有多担忧么？你妈妈不吃不睡地一个劲地哭，我看到信后，急的我家都没顾上回就赶来了，人谁不得病啊，一个小毛病就把你打倒了，以后的路上会有很多坎坷，你就遇到一个自杀一回么？我们可只有一条命啊，我当初要像你那样，不是早死了么？可我相信党和国家不会平白冤枉好人的啊，所以我一直都在等待着，忍受着，现在不是也好了么……”爷爷说了很多,我的眼泪也一直在婆娑地流着，我第一次发现爷爷还是疼我的啊，我又是多么的后怕啊！我差点因为自己的脆弱给我的父母和爷爷留下让他们难以承受的痛苦啊！自这以后，爷爷的话，让我知道了什么是坚强，所以在我以后曲折的人生路上，我能够咬牙坚强地走下去！

生活中的点点滴滴，使我慢慢接受了爷爷，尽管他曾经因我是女孩有偏见，尽管他曾那样不公平地对待我的父母，但他还是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及时援助了我，让我能够在极度艰难的情况下完成了学业，在我最脆弱的时候他的话使我如拨云见日，增强了我乃至以后对生活的韧度，从这点上说我很感谢他，而且我的血管里淌着和他一样的血啊，这是多么近的亲情，所以我要在今后尽我所能地好好待他。可是我刚毕业，我的父亲就生病了，我每天都是为了他东奔西走，很少有时间去照顾我的爷爷，在我父亲病入膏肓的时候，谁知爷爷也被确定为癌症，他骨瘦如柴，癌症后期的剧疼，折磨得他每天躺在硬床上不停地呻吟着，我给他买了厚厚的海绵铺在床上，他好高兴啊，可是在我父亲去世63天后，爷爷也与世长辞了……

想想爷爷的一生是多么曲折啊，奶奶一早离他而去，他从30多岁起就一直孤身一人，长期的孤寂和那二十年不正常的人生遭遇，养成了他乖戾冷漠的性格，可是他在学校时是个好老师，好领导啊！那些年，方圆左近的包括他的学生们，只要一听说我是古校长孙女的人，都会马上对我刮目相看的，这让虚荣的古草好骄傲啊，大家给我说了一件件关于爷爷正直热情和豪爽仗义的事，让我从心眼里佩服和敬重他的为人，我早已经在心里原谅并认可了他啊！大家还饶有兴趣地告诉我，爷爷是个出色的篮球运动员呢，队员们抢到球时，都爱把球传给他，因为他投篮能削弱对方的意志！他投球的命中率几乎是100%，他投的球很有特点的，先是在圈外不住地犹豫、徘徊、摇摆，就是不进去，大家都断定没有希望的时候，那球偏偏又进了！所以关于爷爷投球的技术一直是大家感兴趣的迷！在家乡的二十年，爷爷除了一直遗憾他的大好时光被蹉跎了之外，就是为总不能驰骋在他心爱的篮球场上而伤感啊！可是对于生活他从来没有灰心过，犹如一个盼望天亮的人始终在黑暗中不懈地摸索着、执着地等候着……

可是我是多么的不能原谅自己啊，爷爷是一本厚重的书，我却一直没有好好地翻读，在他活着时，我一直对他耿耿于怀，爷孙俩是那样的陌生和疏远，若有若无的恨意一直如小鼠噬心一样折磨着我，我如今只能感叹命运不给我机会，让我不能好好地去爱我的爷爷。有人说：世上最难走的是心路，心与心之间的路最长，不过让我聊以自慰的是我最终能够走近爷爷，只是等我真正理解他时一切都太晚了……

本文已被编辑[古草]于2005-5-2　13:05:22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