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幕
校长的两个半孩子(一)
王鬃校长被“双规”了。
他的外伤还没有痊愈,就被转移到了另一个地方。
这是一个独立的院落,汽车进了院子后直接开到坐北朝南的三间瓦房门口。这大概是上房,进门是客厅,冲门口是茶几,茶几右面是一把椅子,茶几后面是一个三人座的旧沙发,旧沙发中间坐着一个瘦小的老者,秃顶,目光严峻。
王鬃认识,他是才调来不久的县纪检委书记——严振山。
“王鬃同志,请坐。”严书记面无表情,右手抬了一下指向前面的椅子。
“啊,是严书记……”王鬃坐下来,听见严振山称呼自己“王鬃同志”,赶紧要说什么,可是,被打断了。
“王鬃同志,”严振山目光更加严厉,看着面前脸上带着伤疤的王鬃,“在你的问题还没有彻底调查清楚之前,我们还称呼你"同志",希望你好好反省反省自己的错误。”语气沉重、缓慢。
“严书记,我想见……”王鬃想求见几个人。县委副书记段勇,段副书记是他的靠山,是他同学的弟弟,是连他在内的在县里赫赫有名的五大金刚之一,是他最铁的“哥们儿”。
是的,他的哥们儿昨天早上就来就到医院探望他了。有县原人事局局长李刘承儿子——也是他的大舅子李彪,交通运输局局长苗奇,文体局局长麻志礼,……他的靠山县委副书记段勇没有亲自来,派司机过来的。也有来讨债的,华泰建筑公司经理耿生,……但是,他在昏迷状态。
他不知道,在他昏迷的这近三十个小时里,一封封群众检举信、学生家长反映信投到县纪委书记,县委书记办公桌上,举报电话不计其数。
县纪委紧急召开会议,成立调查组,纪委调查组分几路全面调查他贪污、受贿,生活腐化堕落等多方面的问题。纪委把基本掌握情况后,询问了人民医院院长关于王鬃的伤情,回答:“已经脱离危险,前面昏迷是因为头部被撞击而引起,其他都是皮外伤。”为了排除干扰,便于进一步调查取证,组织上决定立即对王鬃实施“双规”。
这时候,严振山知道王鬃要说什么,立即打断他的话:“经组织研究,决定对你实施双规。你应该知道,在这期间,不经组织批准,你不能接见客人,你也不能与外界的人联系。这是纪律!”严书记点着一支烟,接着说,“你的伤我们继续安排医护人员治疗。希望你好好反省自己的错误。”
“……”王鬃怔怔地说不出话。
“今天,你先反省你有几个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其他的问题明天再说。”严振山把茶几上的纸和笔往前推了一下,“我要开会去,你自己写吧。”边说边站起身,走出去了。
“你有几个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王鬃脑子里回荡着这两句话,站起身,望着严振山的背影,很快,那背影被房门关闭了。
透过玻璃窗户,他望见门口两边各站着两个年轻人。
天空阴沉沉的,院里的梧桐树叶被秋风吹扫着纷纷落下来……
他回身坐在旧沙发上,口里默默重复着严振山临走时摔下的那句话:“你有几个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几个孩子?”他想,“要我王鬃实话实说,我一生两个半孩子!”
……
确实的,王鬃有“两个半孩子”。最大的是一个儿子,虽然没有叫过他自己一声“爹”,但那是亲生的;最小的是一个女儿,只是秘密地叫他“爹”, 但那也是亲生的;中间一个儿子,尽管总是公开叫他“爹”,但那是他“不下蛋”的老婆抱养别人的,所以他认为这是“半个孩子”。
最大的是一个儿子,生于1979年农历七月廿七。孩子出生四年多后,王鬃才知道那是自己的亲生儿子的。
那年春天,刚刚担任县交通运输局副局长的王鬃,到杭州开会考察,其实是游玩,从来不迷信的的他,在同伴的怂恿下来到灵隐寺上香,听说算命的和尚很灵验,就花200元钱算了一卦。
老和尚睁眼瞄了一下他抽的签,又眯上眼:“施主吉星高照啊!”
“啊,”王鬃不想啰嗦,直接问,“您能算我会有几个孩子,几男几女吧?”
“阿弥陀佛……托上天保佑你,虽说现在政策不允许多生多孙,但是施主您却有两男两女。”
“啊!”王鬃笑了笑,把老和尚的话当做天方夜谭,——虽然自己结婚已经快两年了,可老婆像个不会下蛋的鸡,怎么会有两男两女?
“施主,您现在有一个儿子,以后还会有儿女。”
“啊!……我现在已经有一个儿子了?你胡……”王鬃控制不住自己,就要说脏话,同来的人也都呵呵笑。
“施主,天机不可泄露,您父母不在人间了,回去给他们送些银两吧!阿弥陀佛……”能算出来父母去世的,也值200元。
王鬃懵懵懂懂地在朋友的推扯下,走出了灵隐寺。
王鬃从杭州回来的第五天,即是三月初四——清明节。这一年,距离他父亲去世已经整整十年了。在这十年里,他没有来坟上祭奠过。是灵隐寺和尚提醒了他,他一大早就骑着自行车从县城赶回老家——李王庄村。
一路上,鸭梨花打着骨朵,杂样儿梨花(在我们梨乡,墩子梨、雪花梨、红梨、白面梨、红面梨……因为相比于鸭梨数量少,统称为杂样儿梨)已经开了,很早就有人在树上采摘杂样儿梨花,好用来准备给鸭梨授粉的花粉。
有的人穿着棉大衣,住在梨园搭建的庵子里,看护自家杂样儿梨花,防止别人来偷采摘。
王鬃一路走来,看见认识的就打招呼,骑着车直奔村后边河北岸上的父母的坟地。
坟头光光的;坟前一棵柳树,也该是十岁了,又高又粗;柳树根下,二尺多高的小石墓碑上写着“故显 王(讳)有常 马氏 之墓”右边写“一九七四年四月五日立”。
王鬃的父亲叫王有常,母亲姓马。 1974年清明节,他父亲早晨来给他母亲和他妹妹上坟,回家来就患心脏病去世了。人都说是为王鬃妹妹的事儿气死了。他妹妹叫晴雯,1972年秋天,被人奸辱后投河自杀了。
那年,王鬃匆匆从部队回来,在堂叔——别人叫他“三瘸子”——等众人的帮助下殡葬了父亲。
后来他再没有来给坟前烧过纸钱,他不信这个。
可今天,父亲逝世十周年了,他来上坟了。
他没有通知别人,他就想一个人在父母身边坐一会儿。冥钱带来两大包,打开一大包,点着,一张一张往火里加;打开那瓶酒,往冥钱的火焰上慢慢倒着,眼睛也湿润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太阳升了很高了,阳光照着坟前王鬃跪着的影子渐渐变短。
“舅舅,起来吧。”冷不防身后有孩子的喊声。王鬃猛回头,看见一个女子带着一个小孩就站在身后。
“舅舅,起来!”孩子虎头虎脑,有四五岁,似曾相识;女人正是堂叔“三瘸子”的大女儿——哑巴妹妹——燕娇。燕娇手里也拿着两兜冥钱。
“啊 ,啊啊……”燕娇没有拉他起来,也上前并排跪下来,把那地上没有烧完的冥钱用树枝翻了一下,从衣兜里掏出来两个鸡蛋,摆在地上,又把自己带来的一包冥钱一张一张续上去,那火接着烧。
然后,她往后挪了挪身子,双手扒在地上往前连着磕了三下头,口里还默念着什么。
“娘,舅舅,走,给姑姑坟上去。”孩子看冥钱快烧完了,提着母亲的另一兜冥钱往西边走。往西走50米就是王鬃妹妹的坟地。
王鬃惊讶地看着哑妹母子的动作,心想,难道她们年年过来上坟?
那年,1978年农历重阳节,哑妹燕娇出嫁到南山坳里。送亲的时候,他亲自借来战友苗奇的摩托车,带着送亲队伍去送哑妹到婆家。
哑妹那天也哭了,是对家的不舍,是对未来的恐惧?但是,王鬃看得出,哑妹泪眼里带着些许满足,——四天前的夜里,她把[ch*]女身子给了深爱的堂哥王鬃;王鬃那天晚上第一次真正拥有了女人。
后来,每年清明节前后,堂叔“三瘸子”家里要给梨花授粉的时候,哑妹燕娇都要回娘家。
因为给梨花授粉需要大量人工,有效授粉期只有一两天。
三叔家人手不够,尽管哑妹的妹妹燕婉因为家里缺劳力辍学回家来了,尽管王鬃有了空闲就跑来帮忙。可是,他们家的二十六棵大梨花,因为授不好粉,结的梨还是没有别家的梨那么浑圆、那么光亮。
王鬃每年看见哑妹回家来帮忙,他不知道她每年还来替自己给父母、给妹妹上坟烧纸。
王鬃每年清明节看见哑妹回家来授粉,看见她带来的孩子一年年长高,过年再来时他几乎不认识那孩子了。
王鬃每年清明节看见哑妹回家来授粉,他不知道她为了生下这个儿子在婆婆家受了多少煎熬!
王鬃每年清明节看见哑妹回家来授粉,他不知道她带来的儿子正是自己的亲骨肉!是他当年罪恶的结晶!
他想:“这个儿子难道是……”不敢想下去,但要问个究竟……
王鬃拉起来哑妹,一起向西边妹妹的坟地走去……
-全文完-
▷ 进入梨乡青蛙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