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夜来得迟些,八点了,天空还有些微光,滨河路上影影绰绰流动着散步的人群,偶尔出现一片混沌的亮,那是河边跳舞的,音乐悠扬的缠人,点点的头影浮在灯光里,音乐里,像夜水里游动的鱼,一切是那么柔和安详。
这黑点中夹着一对老夫妻,他们也休闲地跟着人流向前走着。女的,穿着白底冰兰碗花夹丝旗袍,走在前面,男的,紧跟后面。突然间,他们走入了一个浓密的树影里,前后没有人。突然,男的从后面一阵风似的冲到女人前面,女人吓了一跳,叫道:“你跑什么?大男人的,有什么怕?”男人讪讪的说:“有人要杀我。”“谁,谁杀你?神经兮兮的。”女人有些生气。“天这么早,这散步的,跳舞的,人那么多,谁杀谁?……静是胡说。”女人顿了顿,道“要不,我们把单位的小卖部盘下来,也可以挣点零花钱。”也许是女人岔开了话题,男的也渐渐自然起来,淡淡道:“我才不帮你,你我要回去了,……你有退休工资,孩子再给点,生活也能过了。”“回去,谁给你做饭?”女的嗔怪道,眼睛瞪着,男的不再说话。
他们说的回去,是指男的老家——上海。他们一边说着,一边下了河道,通过狭长的巷子,回到他们的小区——江南小区。从河道一直走到五楼的家里,男的一直走在前面。
他们回到家中,冲了澡,双双坐在客厅里沙发上看电视。可是他们的眼睛看的却不一样,女的,微闭着眼睛从眼缝里眯着电视,男的却望着客厅外面的落地窗出神,这时候不知什么时候,激烈的风扭曲着扑进来,把客厅里的暗花白帘鼓动如潮。“风,风来了……风来了,总是要带走,带走的……”男的嘀咕着,魂仿佛已经跟着风走了,留在沙发里的只是一个躯壳。夜似乎睡着了,客厅正中间的三叶电风扇有气无力的转着,似乎要断气。电视忽闪着彩色,说了另外世界里的事。女的眼睛已经完全闭上了,没有听见这风中的声音,风要带走他,男的已经不知在内心里说了多少遍,可是没有人能懂他。
帘还在鼓动,男的眼睛却依旧没有动,他似乎要透过布帘看见布帘后的玄妙。女的,也不叫他,以为他还在生她的气。不让他回上海。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气,什么怨呢,有的,这要从25年前说起。
男的,叫沈先奎,家在上海,父母都是上海的退休工人,家境殷实。女的叫甘润梅,老家是乐山农村的,70年代在上海读书。他们是别人介绍认识的,第一次见面,他看见她坐在茶桌边,拘谨地缩着,他偷偷看她,那嘴线,那眼线,娟秀如白描的线条,精致如瓷器的韵痕,灵气如微醺的湖面,坚定如木刻浮雕般的线条。那脸即便刻成木刻,也是活的,灵的。那微翘的眼角纹,怎么看都像在笑。她看他,圆胖脸,奶生生的,戴着黑边眼镜,一脸儒雅,虽然不见得高大,但也矮壮踏实。年轻的人,怎么看都是好的,美的。润梅当下便有好感,想着人家是大上海的公子,家景也好,就答应了,一毕业就结婚了,润梅分回到乐山机关工作。他也跟到乐山,在同一个机关找了工作。 当然,结婚也不是一帆风顺的,结婚的时候,她才知道他比她大12岁,约有迟疑,这样的家庭,这样的男人,怎么30多岁才结婚?怕是有……但是左看右看,也没看出什么端倪,也就匆匆结婚了。再说,那时候的12岁,拿了放大镜,也看不出来。那年,他33岁,她21岁。
结婚后不到一年,就有了孩子,两年后,又有了第二个孩子。两个都是男孩。两个人都要工作,于是叫来了上海的老人来看孩子。
那一天,润梅下班晚了些,一回到家,两个孩子都在哭,抱抱这个,哄哄那个,便开始忙着做饭,也不知是累,还是急,切黄瓜的时候一不小心把左手食指顶切了一个口子,血一下子冒了出来。血,有颜色的水,她想,多了,胀了,本该流出的吧。刚开始也不觉痛,只是呆望着那血如水浸出,沿着手指弯弯曲曲的流成一蚯蚓状,然后在手背分流,手心和手掌濡湿一大片。这时痛才从指头开始蔓延,也许她本身对痛迟钝。痛提醒了她,她慌忙叫道:“ 爸爸,爸爸,快,快给我取点药棉来,我切到手了。”她婆婆抱着小的那个孩子到楼下溜达去了,家里只有她公公,大儿子。老父亲一见,血流了一手,于是放下孩子,手忙脚乱地帮着包,这时沈先奎回来了,看见此景,脸顿时暗了下来,却不来帮忙。做好饭后就一言不发地吃饭,做完家务事,就把自己关进房间里去了。润梅只当他累了,也没有询问。
到了晚上,孩子和老人在另一个房间睡了。润梅也迷糊着正要进入梦里,先奎把她拉起来,虎着脸说:“看你做的丑事?”“丑事,什么丑事?”润梅奇怪的问。“你做的丑事,还需要我说?”先奎继续反问,把润梅弄的摸不着头脑。“你居然和我父亲手拉着手。”“不是我手受伤了嘛,我叫他帮忙的,你疑什么呢?”“我观察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看我父亲的眼神就是不对。”“沈先奎,你怎么说你父亲?”润梅气的叫起来。“我明明看见你们小指缠到了一处,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你说清楚?”润梅哭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他还摸了你的屁股。你们有说有笑……。”“疯了,疯了……。你并没有看见,那是你幻想的。”润梅抓过被盖,要望脸上盖去,沈先奎却一把抓了被子,扔到了地上,“你是故意受伤的吧?嗯,也许孩子也有问题?”沈先奎阴沉沉地说道。润梅向他抓去,还没抓到,只觉电光火石一闪,她的脸火辣辣的痛……她愣了几秒,眼泪无声的冒,一滴,又一滴,越来越快……他也愣在那,电击了一般,仿佛在想,刚才是谁打耳光呢?这是他们第一次吵架,打架。
两个人在床上坐了一夜。润梅不知道她深爱的老公为什么突然那么神经质,疑心疑到了他自己的父亲身上。
人都有两个影子,一个在光线下,一个在心里。在光线的下影子可以变异,可以狰狞,可以险恶,在心里的影子,没有了光,只会更加的悬疑,恐惧。只从这个影悄悄地进入了沈先奎的心里,一切都变了。他妻子比他小12岁,他嫉妒她,还有她的美。她一米六五的个人,配着苗条身姿,天使般的面孔,男人看着就不眨眼了,他怎么能放心?因为不放心,他便疑,疑了,就有影,他就靠着他想象的影套她,骂她,气她,看她微笑的眼线掉下来,掉下来,看她眼睛像蓄水池一样成天蓄满了泪水,稍稍一动眼帘,那眼泪水就溢出来,流花那张脸,流肿那到池边,看她不断辩解求饶,他就有胜利的感觉,放心,舒心起来,但是并不是真正意义的舒心,他心在影子里痛苦的扭曲,扭曲。
两个人不久后便分床睡了。父亲从两人不断地吵闹声中渐渐理出头绪,一气之下回了上海。
父亲走后,他心中的影更重了。
他失去了疑心的,斗争的对象,他又开始疑心他的同事。只要他看见谁同润梅说了一句话,他便盯着人家定定的看,直把人看得发窘。那眼光杀气腾腾的,叫人全身发冷。人家离开了,他的眼睛还要追着很远。
他们的办公室隔了一个小门,斜对着。他做在门口后的窗下,一抬头就能看见润梅的办公室,透过那边也有的大玻璃窗,那边的办公室也能看见大半。重要的是能看见润梅的头,办公桌的对面。平时只要有男的拐进润梅的办公室,他就要欠气身来,把身体探到窗上,用眼睛追踪,直到看见那行走的人坐下来,要是那人几分钟内没有找到座位坐下,他就会小小心翼翼地站起来,轻手轻脚的像打太极一样走出去,跟过去,在窗外瞟几眼再回来。办公室是安静的,再说他是潜伏在阳光里的正常的人,谁也没有注意他,直到有一天。
有一个同事和先奎在同一个办公室,但是和润梅同属一个科室,有时候为了工作的事情,总要和润梅絮叨几句。那天交代完事后,也许心情好,就趴在润梅的桌上,笑嘻嘻的,也不知再说什么。这时,先奎不知从什么角落里突然冲过来,一下子拉开了目瞪口呆的同事。先奎嘴唇愤怒的努动着,眼睛里似乎在燃烧火。样子特别吓人。
同事尴尬的站着,道:“又没有说什么,你激动什么?”
“看你那笑,我不舒服。”
“我怎么不能笑了……奇怪……有病?”那人靠在另一张桌子上挑衅似地说。
先奎不动声色的走过去,抡气拳头向桌子上抡去,只听一声巨响,桌面抡出一个洞,他的手在洞里。洞口边是爆炸光线的痕。
所有的人都傻了。他们不相信一向和气老实的沈先奎怎么变成了这样。不久,女同事便发现了他透过玻璃窗监视润梅的眼睛,那游走的眼睛,警惕的眼睛。同事们慢慢地自觉撤出了他的视线。
那时候,他似乎变成了某种昆虫,蜥蜴,或是蜘蛛,贴着地在夜里探索……男同事女同事觉得他怪怪的,知道他的心事后,都不和润梅说话了。
这时候,他又疑心起陌生人来,特别是和润梅走得近的人。和润梅在公共汽车上坐同一排凳子的人,如果他看见了,他冲过去,把手搭在那人的事后,越逼越紧,直把人逼走。
疑来疑去,也没有疑出个什么来。沈先奎膨胀的内心怎么收回去呢?
一个暴风雨的晚上,润梅听见孩子哭声,以为是孩子被吓了,进去一看,却是先奎拿着个针管,一手拉着大儿子的胳臂,要抽他的血。小声哄着孩子:“不痛,不痛的,只有一滴,我给医生看看,你有传染病没有?是对你好,对你好的。”润梅惊呆了。这时候外面的雨声像大海里的海潮在翻涌着,潮声里似乎有大片楼层垮塌的声音,似乎有冰山一块一块塌落的声音,她的世界也似乎在雨声中跨掉了。闪电在墙上刀一样的东划一下,西划一下,她看见先奎在闪电里似乎成了一个破碎的人,恐惧的暗器,变态的野兽。等她在一声惊雷中醒来,她发疯似的抱住孩子,一只手在空中无助的滑着,“先奎,不要,不要啊……”她的声音比雷还尖利。
“这孩子不是我的,不是……”
“不是你的,那是谁的啊,你疑了好几年了,也没有找个个证据来啊。”
“会找到的,会找到的……就在家里,就在布帘子后……不,隔墙有耳,你给我小声点,不要通风报信……”他摇晃着针尖,自己无意的一句话似乎提醒了他,他向窗帘,柜子的狭缝细细的看去。“不,你是心怯,你不敢做亲子鉴定,你不敢和我法院上见。”他没有看见什么,回过神来直逼润梅。
两个孩子都吓得哭了起来,一时间,雷声,雨声,哭声一片。
“你不要伤害孩子,有什么冲我来吧。”润梅对着针尖迎了过去,先奎却一下子扔掉了注射器,抱头哭了起来。
他爱她,他不敢伤害她。
想起过去,润梅只有眼泪。现在老了,先奎的疑似乎慢慢的轻了。润梅猛然睁开眼睛,看见先奎眼睛掉在帘里发愣,怕他因为刚才的抵触又引起他的疑,于是说:“先奎,你如果瞌睡了,就去睡吧。”
“这几天,我们楼上要死人了。”先奎悠悠的说。
“谁死?谁死?一天到晚胡言乱语。”润梅极言阻止了先奎的神话,然后婉言安慰道:“快去睡吧,你老毛病又犯了。”
虽然早合床睡了,现在因为天热,两个人又暂时分了。
睡觉之前,她从帘里看他,只见他俯下身去,轻轻地抚摸着枕头下的床单上的睡痕,那是她中午睡的,那痕像个水迹。她看的神了,只见床单在他轻抚下鼓起了空气小包,他把鼻子贴上去,陶醉的嗅着,一点一点的嗅着,他在寻找她的味道。她知道他爱她,但他战胜不了心中的影。
她鼻子一酸,回屋睡了,几十年了,她无法理解他的爱。
润梅一粘床就睡去了,大概两点,她被一段窗户框磕碰的声音弄醒了。“吱呀,呀,……吱呀……”仿佛窗户后藏了一只叫春的猫,要叫断气似地。“老头子一下雨总是要起来关窗的,今天晚上……无非……”她刚一爬起来,差点被窗外进来的一股风掀倒,原来不知什么时候,下起暴风雨来了。她望望窗外,看见灯光里断成无数截的雨吊子在风里狂乱的飞着,她仿佛又回到了几十年前的夜。
走到老头子房间,床整整齐齐的。
她来到客厅,门开着,帘荡着,仍然没有看见老头子。她往鞋架上一看,老头子白天穿的鞋不见了。
她去找儿子,奇怪的是两个儿子都失眠没有睡觉,但是都没有看见父亲。
第二天,在大渡河畔,人们发现了一具尸体,是先奎的。找不到疑影,他疑心自己了,他以为风雨是来带他离开的。
风雨带走了他,他死了,死于他心中那浓重的黑影——那个并不存在的第三者。
在灵堂里,一团黑影盖住了他……。在黑幕下,他沉默下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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