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世上万物生灵内部都与自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或是声音,或是颜色 ,或是脉络,或是密码。自然是海,生灵是岸。欧思汝侧坐在熏然茶馆的炫月吧台里,眯缝着眼望着吧台旁那盆茂盛的摇钱树这样想。
思汝穿一件对襟的蕾丝花边的茶色短衫,下配银灰色大摆裙,脚穿牛皮色高跟鞋,带子鞋帮把她的脚缠的秀气无比,如果不看她的脸,她几乎就是一片泡开了的茶叶斜依在吧台的高脚圆凳上。宽额,大眼睛,颧骨微显,但是脸颊丰满圆润,五官便有一种超然大气的美,肤色莹白娇嫩,犹如白花桃,凑近了可以看见细细的绒毛,鼻梁上散落着隐隐约约的雀斑,有一种月落平沙的美,安静宽阔的的美。夏天的午后,没有客人,思汝有点昏昏欲睡。
这是住房改造的茶室,有三百多平米,大厅,十多个小室,里外还各有一个30多平米的露天花台,入门处有一个假山喷泉。里外到处都是盆栽的绿树,绿树下四处还散放着小盆的兰草,蝴蝶兰,荳壳花。偌大的一个茶馆只有思汝一个人,花,草,树是静的,只有影子偶尔在桌凳间出走。大厅里茶色壁灯的映照着,思汝有种醉黄昏的感觉。思汝从农村来城里,到茶馆工作已经三个月了,还是有点怯,一个人,偌大一个琉璃的世界。她不明白,城里的人怎么能想到把所有的美聚到一起,怎样又设计的家里有山野的绿意,山野里有家居的温馨?想睡又不敢睡,她让各种疑问和思考让自己清醒。
恍惚着,从楼梯上来一个男人,思汝掐了一下眼角,看着他径直走到露天花台的一张虎皮花色的木质桌子旁坐下。男人好像有四十多岁,微胖,馒头的那种发酵的胖。
欧思汝赶紧吧台上走过去,怯声问:“先生,喝什么茶?”
“铁观音。”那人的回答比他的刚才进来的步子还快。
也许是刚才沉醉在思考城里人生活,她用疑惑眼光征询他的话。
“铁观音,暂时来一杯,等朋友来了再点。”他脸色微变,眼睛在她脸上扫了一弧形,然后看旁边的树。
他眼睛落在茶杯上,她沿着他的眼光看见杯子口边有一颗米粒大小的紫黑色瑕疵,不知所措。她可怜的看着他。“换一个,这样的杯子怎么喝?”他喝道。在沉默里她没有料到他的声音会突然提高,她吓的倒退一步,惊恐地举着手,赶忙说:“对不起,我换一个,刚才没有注意。”
等思汝换了杯子,把茶放在他面前的时候,她的手还微抖着,捂着杯口,一边用征询的眼光看他的眼睛,好像在说,现在没有问题了吧,一边缓慢的缩手,一边又返回捂紧杯子,仿佛她一松手,杯子就会倒。他严厉的眼光像探照灯一样在她手上扫。“有这样端茶的吗?把杯口都捂脏了,我怎么喝?再换。”犹如凭空一个闪电,把她震得麻酥酥的。
思汝在闪电里苏醒了一般,呐呐的说:“好,我换。”眼泪在眼眶里转。还好,今天老板没有来,要是老板看见她招呼不好客人,说不定……。
思汝端着托盘,满脸陪笑把茶送到了他的面前。他这才展开了脸。
思汝回到吧台,低下头去,手里的卫生纸捏成了团,泪滴在纸上,无声无息。
后来不久,又来了几个中年男子。
谢天谢地,他没有再为难她。一见了朋友,他便谈笑风生,好像把刚才的事忘记了。
因为没有其它的客人,她便招待的殷勤点,他偷偷地向她微笑,好像已经认识了几十年,彼此是那么了解。思汝裂了裂嘴,也不知表明笑没有。临走的时候,还意味深长地回头看了她一眼,她感觉怪怪的。
二)
晚上,张公桥的夜市上,各种烟火菜肴的气息漂浮在来往的人群里,迷糊在各种色彩的霓虹灯里,幻化成各种色彩的夜雾。
思汝和她的男友坐在一家叫徐烧烤的店,呼吸着煤炭的烟气,等着吃烧烤。离开了工作的地方,可以暂时忘记工作的压力,平时觉的辣心的烧烤炉上的烟气,此刻仿佛是带着股苦味的清气,几乎有点诱人。
“徐强,今天茶馆来了个客人,特别挑剔,讨厌……”思汝把下午的事详细地给男友说了一遍,不知怎么的她尽量真实的描述那个男人,她先前想好了,讲的时候不要流露伤感,更不许流泪,不知怎么的讲着讲着就忘记了当初的悲伤,仿佛着是在讲别人的笑话。她几乎是一边讲一边笑。
如此刻心的难受怎么会一瞬间消失殆尽,对于痛苦也许也是干了伤疤忘了痛,也许我心里深处是乐观的。她想。
“他也许是个什么部门的小官?”
“不一定,喜欢吆喝别人的人说不定就是单位里别人吆喝的人。在生活里,他要变本加厉的要回来,于是喜欢对我们这样的人指手画脚。再说,特别是政府部门,有许多变态的权利欲望。”
“也是,你看那胖的样子,胖的脸都像个冬瓜,换个杯子……杯子……哦,哈哈哈…
“不管他了,全当是个神经病。”
两个人随意谈笑着,只有在语言里,在畅想里,他们才能是这个城市的主人。
“工资发了吗?”
“老板还好,25号就发了,还多给了50元钱说是奖励,干的好,还要奖励。”
“别太相信老板的慈善,所有的老板都是不慈善的,慈善的做不了老板。”
“也不能这样决断,人,总是好的多。”
“你总是这样善良!”
徐强一手拿着竹签排骨,一边伸过手来要摸思汝的手,思汝红着脸,手往后退了退,低声道:“到处都是人。”
桌子下面,对放着的腿向前靠了靠,徐强的腿一靠着思汝的腿,就热起来。
突然,思汝的电话响了。她站起来,说“对不起,我接个电话……妈,拿了,明天就给你们寄回来。”
“你妈也是,只知道叫你拿钱,她把你当摇钱树,她自己怎么不多少挣点钱……。”
“她,年纪大了,……再说,经常病……。”
“那你寄一点,自己多少留点,在外面生活总是需要钱的,”
“嗯……。”
谈到钱,大家心里都有点黯然。第二天要上班,都不敢久留,两个人吃完后到河边的暗影里抱了一会,便各自回工作的地方。
第二天,思汝给自己留下那奖励的50元钱,把1000元整钱寄给了母亲,因为母亲不识字,不会取钱,她只好寄给哥哥代收,然后转给母亲。
三)
母亲打来电话,说收到500元钱,在外面要节约,要勤快之类的话。怎么会是500元,明明寄的是1000元啊,思汝叫道,肯定是嫂子盘剥了那500元去,说起嫂子,思汝脑子里就出现一个杨二嫂的形象,张着胯,趴在桌子上呼啦呼啦的大嚼大吃,面前全是骨头,全是瓜子果皮。吃完了,还胡言乱语,把人气到半死。对于嫂子,她只有恨。
见面的时候,思汝告诉徐强,对嫂子的厌恶。徐强是个急性子,叫道:“不要寄,等回去亲自给。”“亲自给就万无一失吗,她不会死皮赖脸的要。”“那你就不要管他们了……”“怎么行……。”
两个人不欢而散,两个月没有见面了。
四)
夜里,母亲的电话越来越频繁,“你父亲住院了,你嫂子不管……钱又没了……我的老风湿又犯了,指头都打不值……猪的吃料又没有了……”“暂时赊一下吧,……”“赊不了,上头猪卖了,伺料钱还没有给清……。”“哎,我的工资全给你们了,这个月的还没有领啊……”思汝简直不敢再接电话了,一到夜里,她就关了机,也关闭了对外的一切联系,她害怕听见母亲带着哭调悲哀愁苦的声音,一听见那声音,她就感觉心在收缩,在一点一点的死去,爱情对她是那么遥远,思汝下了班也不再出去,她成了熏然茶馆里的茶杯里的一片茶叶,夜里的时候,她就靠在窗前,看不远处一个餐管门前挂着那两串红灯笼,心里微微有些快乐。
她简直害怕要钱的铃声,那铃声像一根绞绳,从遥远的地方游荡过来,往她脖子上套着,越来越紧,她几乎无法呼吸。
五)
还是下午两点,熏然茶馆,那个微胖的男人又一个人来了,要了那间叫百花潭的单间,她想说一个人没有必要点单间,但是她不敢说。她送茶进去的时候,乘她放茶的时候,他轻轻站起来,把门从里面锁死了。她一下子警觉起来,下意识的叫道:“你要干什么?”还没等她说下一句,他已经把惊慌的她低到了墙上,低声说:“小妹,你真美,我喜欢你。”“不,不……”她手中的托盘在墙上发出扑扑的声音,他紧紧地抱她,那抱好熟悉,她挣扎,在挣扎中又似乎有着某种故意的迎合,她需要爱,需要抱。思汝脑子一黑,那串红灯笼便跌入了铁马冰河里,瞬间就不见了,只觉有股火从下面钻进她的身体里,在里面火辣辣的燃烧着。也许是那燃着了的灯笼,只留一团黑烟,只留一串绳索。
也许当初的抵抗彻底些,或许是两样,但是有什么两样呢?人们爱说一句话,要是人生能够倒回,或许,或许……但是真的人生能够回去,回去一百次,他还是这样的选择,这种宿命的选择藏在生命的底部,决定一切取舍,而且回转一千次也不会变。
完了的时候,他断续的说:“出了这道门,我们就不认识,知道吗?……我很爱我老婆,她人很好,只是她不喜欢做爱,我只需要性……我不希望别人打扰我的生活……在这间屋子里,我永远爱你……宝贝。”
他怕她没有听清楚,又连续地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她木然地站着,只觉一切都是飘忽的。托盘掉在地上,扑棱棱的转了下,倒在地上。
“嘿,……知道了,你是说我是你人生水渠里流过去的水,你在你生命的水渠里某处你已经作了记号,只有从哪里流过去的水才能流进你生命里,生活里……我们一认识,我就成了流过去的水。”
“你读过很多书吗?”
“没有。压迫下的生命本能。”
“不要说的那么深奥,不过,我觉得你很聪明,又有灵性,如果能一直读书,或许……”
“没有那个命……。”
“你的名字很艺术,欧思汝,念着就成了我思念你,真想一辈子叫你的名字。”
她偷偷笑,没有回答。
他离开的时候,在茶托下面给她压了200元钱,她把钱还他,他丢下,跑着出去了。她就这样把自己买了,在爱情的幌子里,200元钱,她自己都看不起自己。她只知道他叫五哥,其它的什么都不知道,她不问,问了,也没有用。但是除了他,她还能从那里寻求爱情呢,她的母亲,她的家成了她身体精神的枷锁,她打不开它。
冷,很冷,她觉得自己的下部似乎成了下水道,泥糊着,响着丑陋的水声。
她成了他的情人,只在那间屋子里,他们才有爱情。
她选择他,不过是忘记那催命的要钱的绳索。她以为,有他在,那根绳索就永远绑不走她。
他的话很少,经常在午后来,完事后离去,留下一点钱算是安慰。
六)
初冬的一天,他来了,气温下降,他穿了件薄线衣,他从后面抱住了她,宽阔,绵软的胸,有力的双臂,像床宽宽的毛毯,可以在里面打个滚,她几乎有点舍不得放开,怕一放手就没有了。
他进入了她的身体,她回过头,看见他的眼睛睁的很圆,她说:“你怎么不闭眼?”“为什么要闭眼?再说,爱的就是一张脸。”
“怎么这样说?”她觉得有些恶心。她的坏也许就是从第一次从他嘴里听见“性”字说出来。
男人对于婚姻外地女人,也许就是小孩子吹泡泡,他喜欢看泡泡破灭的快感。想到这,她喃喃的说:“不要,不……要吹破了……。”
“什么要破了……你在说什么?”
“没有。”
“真的没有吗?”
“真的。”
昨天夜里,她母亲又来电话要钱了,嘀铃铃的铃声像春天的寒雨,思汝心情还没有好转,又来了电话,“听强娃说,你傍了个大款,你要小心上当啊,女孩子……”母亲欲言又止,仿佛怕触动了什么。“你们什么时候关心起我的感情来,我不是你们挣钱的工具吗?”思汝在心里说着,却没有发出声音来,只是大声叫了声妈,就挂断了电话。
思汝想着似乎要告诉下武哥家里的情况,她只是想说说,说说而已,她不企求安慰,她只是想说说而已。可是迟疑下,没有说出来。她记得他说过,不要打扰他的幸福,她不想,也不愿意。
过了没几天,她的侄子因为阑尾炎手术进了城。嫂子火急火燎地打来电话,你不过来看看吗?带点钱过来吧,走得急,钱备的不多,我们担心钱不够。
到医院的时候,在病室门口听见嫂子的声音,想当b*子又想立贞洁牌坊。是说自己吗?思汝迟疑了下没有马上进去。
有这样说自己妹妹的吗?妹妹一向清高,一会听见了,还会借钱给你?是哥哥的声音。
大概看见了她,哥哥用手掩着嘴,小声咳嗽起来。
钱,又是钱,既然我的钱是脏的,又何苦叫我来?思汝悲伤地思忖。默不作声走进去,在孩子手里放了500块钱,站着,一句话也不知道怎么说。
嫂子假惺惺地叫着妹子,说些不冷不热话。
她无趣地呆了片刻,便打算告辞了。
你母亲要装假牙,叫你稍点钱回去。嫂子对着她的背影喊道。
下楼的时候,泪在胸腔里澎湃,酸胀的难受。一家子把我当摇钱树,两天催三天一雷,却反过来嫌我钱脏?有这样的家人吗?她们以为只要是女人,只要有身体,城里人就会无故掏钱给我,有那么容易吗?我或许就是她们挣钱的机器。
七)
茶馆的人都走了。
没有一个人可以说心里话。
武哥没有来,她对着那棵摇钱树说起来,说着说着,眼泪出来了……世上万物生灵内部都与自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或是声音,或是颜色 ,或是脉络,或是密码。我与自然的连接,或许就是这棵树,想着,自己似乎真成了一棵摇钱树,似乎树根样的东西在她脚手指的末梢穿着,伸着,树冠样的枝叶在她胸部,头部摇曳着,一棵树在她身体里盘曲着生长着……。
手机铃声响了,像催命的绳索,一点一点游过来。
要钱的,又来了……。她没有接电话。
响了一会,又突然断了,像是知道受了冷落,自己结束了。
没有钱的世界,真安静啊,真干净啊……。
她吃了大量的安眠药,只觉那树根,树冠从她身体里一点一点抽出,那么痛,那么的痛……抽离的身体一片黑暗……她又看见了一串红灯笼,那么美,那么美,可以看见里面的幸福,里面的快乐的人儿……一下子,又全都跌入到铁马冰河里……有点冷……她已无法动,最痛的是指头尖的神经末梢,不是心。这时,那首《曾经最美》的手机铃声,再一次响了,她眼角有点透明状的液体,嘴巴裂了下,不知道表明笑没有,她已经没有机会去想什么了,也没有力气和母亲说最后的话。电话的铃声在空气里拧成了铰链,绞住了她的脖子,她感觉喘不过气来,一挣扎,走了。
第二天,人们在熏然茶馆的住房里发现已经死了多时的思汝。
人们看见了最后给她电话的号码,出乎意料,那不是她母亲打来要钱的,而是武哥约她到海棠宾馆吃海鲜的电话,可是她已经不知道了。
有人说她是自杀,有人说她是情杀,还有人说她死于生活……人死了,去探求死因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她回到了自然地环抱,融合在了自然里,自然是她的归宿。
有个不留名的男人在她母亲手里留下了1000元钱。他微胖,看着,给人温暖的感觉。
那棵树,还绿绿的……熏然茶馆还是开着……。
那弦月的吧台里有坐了一个漂亮的女人,只是她并不叫思汝……。世界还是热闹着,城市还缤纷着,而她像棵树一样死掉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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