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到了。桃子正在给弟妹们扎好的火把做最后的检查工作，因弟妹们今晚要与小伙伴们比赛舞火龙阵。这时，一轮大大的圆月迫不急待地爬了出来。只听鞭炮之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忽然，霜霜火急火燎地赶来，气喘吁吁地说：
“怎么一天不见你的人影？”她一只手捂着胸口，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我又不敢去找你，怕被你父亲发现不让你去。”
“找我何事？”桃子瞪起了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惊诧地说。
“怎么？先前——跟你说过的话……难道，你、你忘了吗？八月十五晚上去‘摸秋’呀。”霜霜嗫嚅地说，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难为情的神色。
桃子这才想起来，半个月前霜霜曾跟她提起过。她的姐姐每年八月十五晚上，都能摸回来一大堆秋天的果实。然后，她们姊妹能美餐一顿。霜霜还说：“八月十五不摸秋，庄稼来年就不收。”桃子挺佩服她真是百事通，什么都知道。
她俩是远房表姊妹，年龄相仿，霜霜比桃子大一岁。桃子十一岁，霜霜十二岁。正值豆蔻年华。表姊妹俩生得十分俊俏，扎着一对羊角小辫，相处甚密。上学、放学常结伴而行。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孪生姐妹呢。虽住在一个村里，屋山接屋山。但父辈们的积怨很深。常为鸡毛蒜皮的小事而争吵。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桃子总是觉得霜霜的父亲行事有些诡秘，还很点霸道，也许在这个村庄子上，她家单门独户的缘故，她的父亲整天就象个刺猬一样。凡事故作强悍的样子明里吓唬别人，实则为自己壮胆。
看到桃子还在犹豫不决，霜霜急了，对桃子说:
“桃子，别再磨蹭了，我俩快走吧。”
一听说姐姐要走，不带他们玩火把了。桃子家最小的弟弟祥子哭闹着要跟着姐姐一块去。桃子好说歹说才把他劝下，并答应祥子回来给他带好吃的。随跑进屋里拿了一个小塑料网兜装在上衣口袋里。她那件漂亮的花格子褂子，穿在桃子瘦小的身上极不相称。桃子知道这是母亲压箱底的衣服，一直舍不得穿留给她穿的。
她俩刚走几步远，霜霜的妹妹露露闻讯赶来，怎么劝也不回去，并扬言说不带她去，她去双方父母那里告发她们。无奈她们只好把她带上。这时，稻场上“咚”、“咚”地大鼓声响起。紧接着，一个宽宏嘹亮的男高音，边说边唱道：
“上一回咱说到《说岳全传》第二十一回，今晚咱说说第二十二回岳母刺字：‘尽忠报国’。从此后，这‘尽忠报国‘四个大字就深深地刻在了岳飞的背上，渗入他的肌肤里了。也刻进了一代大英雄的心里了。”
……
听到贾师傅一番说唱，桃子不无惋惜地说：“那个贾驼子又来说大鼓书了。今晚正说到点子上，特精彩呢。”
霜霜说：“反正他嗓门大，声音高，隔老远都能听到。我们又走不远，就在附近摸点就回去，不耽误听说书。”
皎洁的月光洒满了大地，如同白昼。表姊妹俩边走边聊。露露也不吭声，月光下仨个瘦小的影子缓缓地向前移动着。
摸秋是当地的一种习俗，每年农历八月十五前后，那些少男少女们便乘着夜色偷偷地跑到庄稼地里采摘秋天的果实和农户家瓜果梨枣等。他们仗着年幼无知，即便被抓到顶多训斥一顿，也不会受处罚。
“霜霜，要是碰到看青的怎么办？他们会把我们当贼打的。”桃子仍然心有余悸。自幼父亲对她管教很严，这可是平生第一次啊。她从来不敢、也不会去拿公家的一粒种子，甚至是别人家的一根针，一根线，就连捡到的东西都会归还人家。既然摸秋不算偷，为什么父母亲从来没往家拿过东西呢？肯定不光彩吧。此刻她越想越害怕。
桃子清楚地记得，有一次，桃子的父亲在大路上捡到一个钱包，后来都归还给失主了。那人是供销社的营业员。父亲是凭着钱包里的私章名字找到失主的。那天，三河大堤上一个人行人都没有。听说里面装了不少钱，还有粮票、布票呢。桃子曾听父亲跟母亲说：
“我把钱包送给他，他似乎不相信钱包能失而复得。临走他连一句‘谢谢！’都没说。我们做好事只是行善积德，图个心安理得，不图别人的回报。”
桃子正想着心事，霜霜似乎看出来了。只听霜霜大声对她说：
“不要自己吓唬自己！那样什么事都做不成。”
霜霜尽管嘴里在敷衍着桃子，心里也有些害怕。露露插嘴说：
“没关系。你们不要害怕。我大姐玲儿每年都会摸些好吃的东西回来。从没挨过打。”
庄稼地里，即将成熟的庄稼高的玉米，矮的黄豆和花生等参差不齐，黑影幢幢，桃子的心里不由得有些发悚。金风吹拂着飘来阵阵谷物的芬芳。三条小黑影沿着田埂穿过路边的黄豆地，在月光下径直奔向花生地走去。她们越过自己生产队的田，一头钻进了邻近生产队的地。
桃子最喜欢闻花生秧子所散发出的那种清香，仿佛觉得那花叶都能食用。冬天，她每每看到自己饲养的小白兔在吃晒干的花生秧，常会冒出一些奇怪的念头：“山芋、南瓜的梗茎都能吃，为什么花生的叶、茎没人吃呢？恐怕人还没有到那种饥饿不堪的地步吧。”
霜霜自顾自地拚命往布袋里装花生，顺便把周围的黄豆荚子和玉米棒子也揣了些。桃子这才发现自己带得小网兜是多么不中用，只一会儿小网兜里便装满了丰硕的果实。在细密的缝隙里，兜里盛得东西清晰可见。
幼小的露露坐在地上，打开胸前的小背包，用小手往里装着花生，一边用手揉搓上面的沙土，一边把白白胖胖的花生仁送进嘴里，甜甜地享受着。月光照在她的小脸蛋上，象神话传说中的灰姑娘一般。
桃子仍觉心有余悸。稻场上说大鼓书的声音似从遥远的天边传来，与她们这里仿佛两个天地。只听贾师傅绘声绘色地在向听众展示着自己的才艺，她可以想象的到在说书场上他那精彩表演的情形。
忽闻一阵马蹄声传来，“得！得！得！”
声声激荡着桃子那颗萌动的心，在她幼小的心灵里，充满了对抗金民族英雄岳飞将军无上的崇拜和敬佩之情。贾师傅每说到精彩之处，全场便会鸦雀无声。
只听岳飞大吼一声：“还我河山！”
……
正当桃子沉醉其中，突听一声断喝，如平地起惊雷：“谁让你们来偷东西的？把东西放下！快说你们是谁家的孩子！你们的父母叫什么名字？”说话的是个老头。是当地有名的老倔头。露露吓得“哇哇”大哭起来。霜霜也“嘤嘤“地抽泣着，刚才她那股勇气儿此刻就象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立马瘪了下来。桃子也吃了一惊，转瞬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她知道在她们下到田里拔花生时，她隐约看见在花生地另一头的玉米地头，有一个黑影杵在那里，她以为是玉米杆子呢。她没想到在这大过节的晚上，还会有这么负责的看青人，在田里蹲守。霜霜边抽泣边说出了自己父亲的名字。那人凶神恶煞般地问桃子的父亲叫什么名字，桃子没有吭声，霜霜告诉了他。桃子觉得，在这种时候，即使霜霜不说，自己也是隐瞒不掉的。她不怪霜霜，也许她是被吓得，是想争取宽大处理吧。此刻，“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口号从她的胸腔里迸发了出来。她感到自己就象批斗会上那些被批斗的人一样，觉得自己也成了罪人。
她感到万分羞愧，恨不得立马能钻进地缝里。她真佩服那人，真沉得住气，直等到她们拔了花生才过来。这下，人赃俱获。回家后肯定会被父亲责骂。都怪自己好奇心的驱使才随着霜霜来摸秋。虽然曾不止一次听人说摸秋不犯法，这下好了，回家如何去面对自己的父母。父母的脸都被自己丢尽了。明天又怎样去面对一直疼她、爱她的父老乡亲们。
三个小姑娘悻悻地往回走。皓月当空，月明似水，天空高远明净。桃子此时的心情特别平静。霜霜对桃子说：
“桃子，不要怪我说出你父亲的名字。”
桃子没吱声，她觉得霜霜的胆子怎么那么小？心想：若在战争年代她也不能当地下党。一句恐吓的话竟让她全盘托出。也不想想这句话说出后会造成怎样的后果。我们完全可以和那人周旋并向那人承认自己的错误，今后改正不就行了。一人做事一人当，为什么要牵连到父母呢。又不是父母让我们去的，更何况今天是中秋节。虽说父母没有把自己教育好，但主要责任在于自己。
桃子觉得这个节日过得窝囊透了。
这时，说书场上人们已开始陆续地散去。谁也没有注意到她们仨个没去听书。此后，桃子每天都在提心掉胆地过日子，生怕有一天父亲会责骂她。她更没勇气向父母坦白了。这是她生平做得唯一一件不光彩也不敢告诉父母的事。
然而，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不知为何父亲自始至终都没提起过此事。以至许多年过去了，桃子才明白，那个老头直到死也没有将她们偷花生的事告诉她们的父母。
-全文完-
▷ 进入曲径幽通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