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灰蒙蒙的,难以分辨任何躁动的痕迹。阵阵凉风,丝丝寒雨像多情的女子那悠远的哀怨彷徨。时断时续的雨点悄无声息的落在墨绿的湖面上。很大面积的荞麦花在细雨中无声的绽放着:那嫣红的纤瘦的杆笔直的挺立着,呈三角形的薄薄的叶片交错排列着,白色的碎花稀稀疏疏的簇拥着。雌花和雄花在风雨里相互依靠,相互扶持,相互守望。这山谷中漫山的荞麦都是女人在春天种下的,为了那个男人种的。女人时常会来荞麦地里看看。
今天女人又来了,一个人,没有戴斗笠。凌乱的头发,黑白的绸布衣服,空荡荡的褐色粗布裤子。银色的发丝,额头、眉毛、睫毛、鼻翼上早已挂满了细细密密的水珠,目光呆滞的看着这些开得正艳的荞麦花。
那一年,男人还是一个留着长辫子的十三四岁的孩子。女人也只是一个和他同龄的女孩。女孩家还算殷实,有一次母羊生了几只小羊羔,女孩的爹爹让她送一只小羊羔给他一贫如洗的老友家。当一个穿着学生装扮得女孩牵着一只雪球一样的小不点出现在男孩家门口时,男孩愣在那里,直到女孩离开了,男孩的目光才从女孩的身上转移下来。
“爹,我喜欢刚才那个给我们家送羊的女孩,我要和她成婚。”男孩坚定的说道。男孩只听过说书的人说过成亲就是两个人住在一起。虽然他也不知道成亲是怎么回事。但此刻他就是想要和她在一起。
男孩的爹看着这个老来得的孩子,点了点头,要微微叹了叹气。
终于在双方父母的商量后,两家定下了这门亲事。在同一所高中读书,隔壁班。女孩总是在学校躲着男孩,有一百个不情愿。可是不情愿又能怎么样?她虽然接受了新式的教育,可是长一辈深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祖制,整个社会还未开化到自由恋爱的思想啊!十八岁时,她嫁给了他。
女人的眼神忽然变得变得柔和起来,黄褐色的嘴角旁开出了由一道道皱纹组成的花朵。她轻轻的抚摸着荞麦花,那细小而美丽的轮廓在她那早已不再光滑的指尖拂过,几滴水珠滑落地面。
那时的他刚读完书成为村里最年轻的支书。他就一直在在农机站工作,带领大家常年在外修铁路,修水利,建筑大坝,搞农业生产。她白天在公社劳动,晚上料理家务,侍奉卧病在床的婆婆。一个人做的公分总是不够养活一大家的人。她先后生了四个孩子,最大的是一个女孩,可惜没多久就夭折了。她几次经历分娩之苦时,他都不在身边,婆婆又瘫痪在床。刚生完孩子的她就下地干活,碰冷水了。她将孩子们都送进学堂读书,没多久,他们一个个都因饿肚子纷纷辍学。转而又忍受离别之苦把孩子送到很远的地方去学一门谋生的手艺。她一个人照料家里,后来侍奉了二十多年的婆婆也走了。
想到这,女人心里不禁一阵疼痛。她忽而抬头望着那大片大片的荞麦地,竟不知道空洞的眼睛该往何处安放了。一阵寒风肆掠而过,荞麦花随风摇晃着,洒落了几滴水珠。
女人始终想不通为什么。为什么那些风风雨雨的生活都一路相互扶持的走过来了,而到了现在日子好起来的时候,他竟然提出要离婚。
最近几个月男人确实是有些不正常了。他经常夜不归宿,时常背着她接电话。她问起来时也总是以各种理由回避着。以她女人的直觉,她的心里隐隐不安起来。我们都是五六十岁的人了,都是做奶奶的人了,彼此生活的也都很融洽。她暗笑自己的多心。可是,白字黑字就那样分明的写着,又让她不得不相信了。哭过闹过之后,终究是在那张纸上握起久违了的笔一笔一划的写上自己的名字。男人在孩子们的不解和怨恨中离开了她,去了另外一个女人身边。
今年的荞麦花开得很好,女人收获了很多的荞麦。她从儿子那知道了那个女人的家,于是背着一大袋荞麦去了那里。
这是怎样的一个家啊?狭窄,昏暗,潮湿,家徒四壁。这是女人此刻脑海中能够想到的词语。一个眼睛上缠着绷带的女人,一只手摸索着床上躺着的人,另一只手拿着毛巾,正想给那人擦身子。女人慌忙地靠近床沿,凑近了看床上的人,终于又长舒了一口气。
女人急忙问起男人的音讯,可是那个眼盲的女人却用异常平静的语气给女人讲起了她的故事。
“我家里穷,又遭了洪水,我爹没办法就把我用几斗米换给了他们家做童养媳,也就是你男人家。我们从小在一起长大快十年了,我以为我会一直呆在这个家里。直到有一年,你来送羊羔,他看上了你。然后就在你嫁进来的那天,我以他家干女儿的身份嫁给了现在的男人了,也就是你看见的这个男人。后来我们去城里打工,在回家过年的途中,我们乘坐的大巴车出了事故,我就瞎了,我男人也瘫痪了。那之后没多久,他偶然得知了我们的情况,就经常给我们送些钱,粮及生活必需品,一直这样接济着我们。直到三个月前,我男人的病情突然恶化,一个人在医院里住院时遇见来拿检查报告的他。那时我们才知道,他因为常年在外劳累积劳成疾,只剩三个月的时间了。他知道我们家的情况,就经常连续几天的在医院照顾我男人。还提议说为方便照顾我们就搬到我们家住了。他说这是他们家亏欠我的,也是他亏欠我的。乞求让他生命里的最后的时光陪我们一起度过。我一直不同意,但是又拗不过他。直到一周前,几个医生忽然到我家告诉我,有人愿意捐赠眼角膜给我,于是我就稀里糊涂的做了移植手术。刚做完手术,我就收到了他逝去的噩耗。”说着说着,女人那缠着眼睛的白绷带上慢慢的开出两朵血色的花来。
听完盲女人的讲述,女人如五雷轰顶,慢慢的瘫软在地,悄然无声。
女人从医院醒来后,人就开始意识模糊了,得了老年痴呆症。女人的大脑中只记得那年荞麦花开时,她扛着锄头走在前面,男人提着菜篮子走在后面,一前一后,一高一低的两个影子在乡间的小路上跳跃着。
一年后,女人在一个下着连绵细雨的秋天走的,走得很安详。她仿佛又一次看见了那开得正欢的荞麦花。
风雨多情,在这落寞的季节里那样慵懒而缠绵的吟唱着那依依眷恋的离歌。茂密的原始丛林,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水珠似乎是被这曲动人的秋歌感染,贪恋滑下云端的那抹翠绿,拼尽全力在叶的波纹处紧紧拥抱着,终究是难以抗拒生命的陨落。即使是在滑落的瞬间,也要飞溅起璀璨的水花,在生命最美的瞬间凋落。
-全文完-
▷ 进入采薇诗恋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