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一)
自从2000年去了西藏工作,我就再没有回过四川。
要不是这次地震,永远也不会回来。
我们来到小站的时候,没有看到小青瓦房,曾经熟悉的五间房屋也不见踪影。从山上溜下来的一大段泥土完全地盖住了它,坡沿下有一道灰色煤屑,说明着这里曾经有过生命的烟火。那几万方的泥土像瀑布一样从山体上滑下,连着草,连着树,其间只有几处裂伤,露出红色的泥土。其它的地貌没有任何改变,就像一个人在坡上滑下来,除了裂伤,几乎还是原来的那个人。
铁路两边依旧是肥厚高大的山,大山如同巨大的屏障挡住了身前身后,人只能从山脊处看到如同鸡冠一样迂回的山脊,还有就是与山似乎只有几十米远的云层。云层里也有鱼脊一样云迹,让人疑心云里游着几尾大乌鱼,与山脊对应,似乎是山脊在云里的影子。站在这大山脚下,我感觉自己是只蟋蟀。这和我第一次来罗纹小站感觉一模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没有小青瓦房,没有瓦房地坝左侧那堆积如山的煤渣,更重要的是没有父亲。
想到父亲,我赶紧往那堆塌土前的杂草里寻找,那里曾经是房屋前石阶下小路旁的一个排雨水的沟渠,沟沿有5米来高,沟宽不到一米,长满了杂草,可以听见如同蟋蟀叫声般咿呀的水声。泥土盖住了房屋,盖住了房屋前的平台和石阶,盖住了石阶下一米来宽的小路,就停止了前进,把那个沟渠完全的保留着。不下石阶,不过小路就直接来到渠边,这一点使我非常不习惯。我把脚抬的很高,步子跨的非常夸张,这是因为我还保留着过去行走的习惯,不知道同行的妻子看没有看出来。只听她沉默了几分钟后,就开始大声感叹,想不到,想不到,你在这里生活了12年。仿佛她是没有看见过大山,女人就这样,喜欢对自己丈夫生活的地方带上异样的眼光,以此证明自己的特殊。
妻子不愿在没膝的草丛里走,她害怕草的种子粘在她身上。我倒无所谓,在草丛里自然地走,仔细的听,仔细看沟渠草丛处是否有我的父亲。妻子在一旁不断的埋怨,城里都住了十多年了,还改不了你的野性,乱跑什么呢?我权当没有听见,继续我的搜查,当我从铁路边沟渠的开始,向前搜寻了一百米左右,我失望了,草平平顺顺,连一点异常的倒伏都没有。
我蹲在地上,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妻子过来安慰我说,不要,不要悲伤,或许……。不,不会,我了解父亲。妻子怕我亲眼看见父亲躺在泥土里的惨状会自持不了,于是要我放弃对父亲房屋的挖掘,说就当是天葬。我马上反驳,不,不行,你不知道我父亲有多孤独,多寂寞,这一回,我一定要带他回城,即使是死了,也要把他埋葬在城市的公墓里,让他听车声,市声。简直不可理喻,一到了山里,你就变了个人似的。妻子有些生气。你就知道钱,你怜惜的就是钱。我抱着头,从头发缝隙里我仿佛看见父亲正寂寞地蹲在草丛里,一口一口地吸烟。
妻子没有倔过我,我们从不远的公路的上,找来了修路的挖掘机。
两天后,房屋的青瓦露了出来,我们找来附近的村民,帮忙细挖。
五天过去了,依旧没有找到父亲。
有个沿着铁路找自己孩子的老奶奶,提示我说,你父亲是不是沿着铁路走了。我怎么没有想到呢,是啊,他沿着铁路走了。
转弯的地方,老人的背影一点一点变小,父亲,父亲的记忆一点一点走到我面前。
二)
第一次到小站,是我五岁的时候。
过了年,刚初三,父亲就要回小站。母亲埋怨说,你真是犯了野马星。父亲一生喜欢远离家乡,不知道是否与犯了星座有关。不过我当时听不懂其中的意思。父亲说带我去他那里看看。我以为父亲工作的地方是城,有高楼大厦,灯火辉煌,是灯的宫殿。于是高高兴兴跟了去,一路火车汽车的颠簸,我几乎是迷腾的。
等父亲宣布到了的时候,我都不敢相信。
这里有着比老家傍晚更忧郁的苍黑的暮色,有着比老家更封闭更压抑的氛围,老家的偏僻是清浅的池塘,还有些明亮,而这里是深邃的黑匣子,只有暗和逼压。我望着前后巨大的山,一言不发,站在房子前的平台上,似乎是夹在一道深深的狭缝里,这一切超过了五岁孩子心理的承受。铁路在离房屋不到二十米的地方,在不远处沿山形成弧形,绕到山那边去了,是这闭塞深沟的唯一出路。
我被父亲拽着,往他的房间走,这时从另外的房间里,出来两个人,其中一个中等个子,脸微胖,像块馒头。另一个高高瘦瘦的,使人马上想到猴子,眼睛机灵着,随时可以在一瞬间,把自己想要的东西,一下子抓到手里。他们笑笑,说,李师,回来了。我父亲叫李洪明,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叫他李师。
父亲站住,叫我给他们打招呼。
不到晚上的时候,我已经弄清楚那五间房,三间是卧室,一间是工具房,同时也是吃饭的地方,另一间是厨房。五间的房屋门窗都向着铁路,那门窗简直就像是小孩面具玩具的眼眶和嘴巴,房屋里面完全隔断。
晚上吃完饭,父亲脱去裤子,我突然看见他的右脚从小腿肚处一直到大腿处,爬着鱼尾状的伤疤,像拉链一样紧绷绷地拉着。我好奇地摸着,问,是鱼在你腿上游过吗?
父亲笑了,眼睛很深。然后低下头,给我讲起了那个伤疤。
那时候我只有十岁左右,从学校回来,便被叫到山上干活,结果晚上回来,主人就说我偷吃了锅里的甜苕。那时候是粮食艰难时期,粮食就是命。我不承认。主人痛打我一顿后,从腋下拴了绳子,把我吊在屋外一棵梨树上吊了一夜。我怎么挣扎,也是上不去,下不来。那一夜,我流尽了了一生的眼泪。我的眼睛就在那一天,成了岩洞。
第二天,主人用绳子捆了我到村里开斗争大会。他们敲锣打鼓的好像是庆欢,为斗争一个孩子狂欢。
他们用草纸塞了我的嘴,要不,我一定会咬死他们。
事后,我心里承受不了,想到一个人孤苦伶仃,没人疼,没有人爱,活在这个世界,受尽苦难折磨,还活着做什么?
于是,我去了村里的打米机房,站在水边,呆看水渠里飞速旋转的涡轮,从河边引进的蓄水沟里无数的水,被拖着,被拉着,转进漩涡深不可见的地方。我跳了上去,我腿上的皮瞬间就全部开了花。
也不知道是怎样被救起,怎样活到了今天。
我毁灭自己的腿,但是仍然没有洗去自己的冤枉。
我恨他们,他们让我白白牺牲了一条腿。
父亲说完,眼泪从眼眶里漫出来,任凭在脸颊上蔓延。他一脸的荒芜,如同洪水淹没的村庄。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懂,但是我听懂了父亲的故事,听懂了父亲的恨。我想,这也许是父亲终身不愿呆在家乡的心结。不过,那时候我还无法理解,听他讲,我脑子里就翻滚黑色的漩涡。翻着,翻着,就像听着母亲米锅翻滚的声音,睡意渐浓,迷糊地听见父亲还在说话,他在与自己通话。
第二天,很早,我是被父亲喊起的,只听父亲在耳边朦胧地说,一会我要到铁路上去,让拣煤屑的阿婆看你哈。我有些不愿,父亲已经出去了。
我半闭着眼睛站在地坝里,这才发现地坝左侧有一金字塔形状的煤屑小山,那是小站长年累月烧煤的堆砌。在那小山的脚下,我果真看见一个清瘦的阿婆,慈祥,温和。衣服是那种没膝的对襟长衫,半旧,灰青色。和那堆煤屑很是映衬,让人疑心是煤屑里爬出的。阿婆旁边还有一个三四十岁的的妇女,眼角有细碎的纹,脸却是瘦瓜子,有江南水乡的秀美之韵,感觉眼睛嘴巴在微微的动。她和老人在煤屑挑着,拣着,就仿佛在选金豆。她的旁边立着一个和我差不多大小的女孩子,愣愣的看着煤山。
烟囱里飘着几缕黑红色的烟,那是煤燃烧的烟。我从来没有闻到过煤烟味,好奇极了,觉得煤烟中有股硫磺皂的清香,淡淡的香,淡淡的苦。我张开鼻子,使劲地贪婪地吸着。
阿婆看着陶醉的我,咂咂嘴说:“真俊啊。需要什么就跟阿婆说。”
煤烟的味道,真香,我说。
妇女说,我喜欢汽油打火机的香味。
老人说,我喜欢牛尿的味道,湿湿的,带着糖料的泥土的味道。
女人喜欢的和我喜欢的都与火有关,我对年轻的女人似乎有一种天然的近。也许是讨好的话,不过,我听不出来。
妇女也许天生懂得孩子的心理,她微笑着说,快过来我教你拣煤屑。勤快的孩子,懂事的孩子,妈妈才会爱,妞妞也过来。
她说话的声音很好听,像抒情的歌曲。妈妈二字,更是拉近了她和我的距离,那一刻,我真希望她是我妈。
我果真过去蹲下来学她那样拣煤渣。而她的孩子却站在一旁愤愤地看着我,一动也不动。她开始表扬我听话,能干。我看见她靓丽秀气的脸似乎洋溢着家乡杜鹃花的光泽。
突然,煤屑下面掏空,上面承受不了重,哗啦一声踏下来一大团,踏下来的那团盖住了我的鞋,我吓得呆住了。她大声叫着,语速非常快,我仔细听,才知道她在说,赶快捏住自己的耳朵。我疑惑地望着她,她说,捏住耳朵,就不怕了。见我没动,她两步跨到我面前,帮我捏耳朵,然后把我鞋从煤屑里刨出来,把我抱到地坝的水泥地上,说道,和妹妹玩吧。我看出了她对我的殷勤。
那一天,我没有跟着父亲托付的阿婆,却跟着那个不爱说话的孩子和那个自称妈妈的人转了一天。直到晚上才回到父亲的小站。
三)
第三天,父亲说,天平,愿意和爸爸去走铁路吗?我高兴的点点头。
那一天,我认识了枕木和铁轨。我在一边的铁轨上走,走走掉掉,很有趣。父亲跟在身边,不断地给我讲风景。他说,你看,那里有稻茬田,两边是山,像不像老家?
我在他的提示下,看见铁路不远的山沟里,果真有枯草掩盖路边的野草,稻茬稀稀疏疏的,倒映在清浅的水里。影子也变得油亮油亮的。荒芜的草,清亮的水,静谧的稻茬,有一种月光下的冷峻美,孤独的美,不过,我那时看不懂。
转一个山湾,父亲指着路边某棵树,说,城里的花好看,到了这,才知道什么是花。你看,那株野茶树上开着白花,像小姑娘头上扎的白手帕。丛林里还有一种树,不是野茶树,两三米高,叶子墨亮,开着蘸水盘子大小白花,像茶花,花瓣娇嫩,细腻,花蕊嫩黄,羞涩。奇怪的是,这里有一种草地里生出的几米长的荆棘,却开着和树上一样形状和大小的白花,只是看起来却像阳光里的蝴蝶,喜气洋洋的,飘逸潇洒。
我听着,就只是一片圆盘型的白花,开在不同的植物上。
我直到现在也不知道,父亲为什么喜欢山间的白花,其实山中部火红的杜鹃星点更能引起人的关于火的幻想,引起孩子或多或少的食欲。对于五岁的孩子,对于吃也许有着更多的兴趣。他天生不懂孩子。
父亲是寂寞的,他更喜欢那代表寂寞,代表冷清的白花。
他给我讲白花,知道我听不懂,他其实是在同自己谈话。明白这点,已经是我去了西藏的时候了。
大山的铁路,走不远,便有涵洞,涵洞里很黑,我站在洞口,不敢进去,父亲就说,男孩子,怕啥?这世界上没有鬼。你别说,洞是神仙道士修炼的地方,在峨眉山乐山的有些洞壁上就雕刻着佛像或是镶嵌着神侃。
我拉着父亲的手小心翼翼地走,我紧紧地闭着眼睛,生怕在墙壁里看见什么意象,其实睁着和闭着是同样的黑暗,只是感觉不一样。黑洞洞的涵洞可以清晰地听见父亲的呼吸声,这声音使我感到安慰。我的心在这呼吸声里噗嗵着渐渐进入平缓。
出了洞,父亲豁然亮堂起来,我仰望着父亲,觉得父亲几乎和涵洞一样高。
等到下一个洞,我特意看父亲的头能否够着涵洞顶,却发现隔的老远。
爸爸,你的工作就是在铁路上走路吗?我不解的问父亲,父亲说,差不多吧。
不对,还要看风景?我纠正。
对,还要看风景,铁路边上花,树,巨型草,稻田,因为有铁路,就有一种特别的静美,特别的味。
什么是美?
就是好看,舒服……。
走出离小站大概十来里的路程父亲开始返回。
返回的时候父亲不再讲述路,讲述风景,而是眼睛不断地在铁路附近的草丛,树丛寻觅,遇到好的,就用铁锹和扳钳相互协作,把草啊,树苗啊挖起来装在腰间的蛇皮袋里。
我说,你的工作还有挖树苗。
父亲笑着看我,我看见父亲有五颗老牙有米粒大小的洞。
我没有敢告诉他。母亲说过,父亲的牙是最先老的。
在经过一处凭地而起的断崖处,我看见断崖上长满了青苔,有些青苔形成鞋像,有些又像一只张开的手,有的像片荷叶,有的像梅花。青苔可以自然铺成某种图案,是我没有见过的。青苔里又长出许多没有叶子的花,还有像麻花辫一样的贴地生长的不知名的草,刚长出的里面是雪白的,外面却是淡青的,非常好看。另外,还有些茎茎吊吊的草。崖上有浸水,嘶嘶哑哑的浸着,整个断崖就像一块乐器坏了的一个碎片,丢在山野里,长满了青苔,还响着音乐的记忆。
石崖下有个小坑,长满了青苔。
因为好奇,我们便在这里停了很长一段时间,父亲告诉我说那个水坑是他刨的,便于人和动物喝水。水就像一块水玻璃,很清很透,父亲说,洗洗眼睛,眼睛就会发亮。我果真浇了点水在眼睛里,顿觉世界一下子亮了。
挖水坑,也是你的工作?我天真的问。
父亲嘿嘿的笑,像敲击金属的声音。在两崖之间,回响如钟。
那天,我和父亲都倦了,很早休息。
洗脚上床之前,父亲说,我要把能够收集的奇花异草,好看有趣的树,全部种在小站的屋前屋后。说的时候,他的眼睛好像看见了那些长满的花草树,裂开牙,笑着,像个五岁的孩子。
半夜里醒来,没有摸到父亲,我哇哇哭了。
那个猴子脸的叔叔听到哭声,跑进来,深沉地说道:你父亲进山去了?
生更半夜的进山做什么?
挖树苗挖草去了?
白天不是已经挖了吗?
你还不知道你爸爸吧,不过,我们也无法理解,他为什么要晚上到山里挖树?
我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第二天,果真在屋檐角下看到几棵没有见过的树苗。
这么多年,我一直清晰地记得那天走铁路的石崖,涵洞,树,田……。也许是父亲半夜的失踪给我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喜欢同自己说话的父亲,也喜欢同树说话。
父亲在我心中从那一刻开始,充满了诡异。
大学毕业之后,我毫不犹豫选择去西藏,潜意识里有一种逃避吧。
四)
小站里没有女人,是三个男人轮流做饭。
次日便是轮到父亲做饭。
那天,那个拣煤屑的女人一早又来了。还捎来了肉和菜。
我好奇地看着女人,她怎么会给我们带哪些东西来呢?女人看出我眼睛里的疑惑,说,你父亲从来不愿去街上,轮到他做饭就让我帮他买。每个孩子都喜欢街,父亲为什么会不喜欢街呢,在这大山里那么压抑,他却还要在心中修一座座大山。
女人闷声在煤屑里寻觅,父亲闷声做饭。
我站在父亲身边看父亲做饭。父亲每顿饭必凉拌一个萝卜丝。他一丝不苟地切着,雪白的萝卜丝在父亲的菜刀下面如雪条飞出,不一会就是一大堆。父亲说,切萝卜丝的最高境界便是摔在墙上不掉。怎样才能得到最高境界呢?我带着崇敬的眼光问。练,还有就是刀要快,压菜的手严格控制每次放出的距离。我蹲下去,想看见刀锋和他手指的距离,可是我没有看到。
快要吃饭的时候,父亲叫女人过来坐坐,我看见父亲寻扫帚,扫地时在同一处反复扫,直把厨房里的红土都翻出来了,像舔过一样。女人推脱不过,颤巍巍的进来了,父亲用自己的袖子在板凳上反复地擦。
父亲又是做萝卜丝又是扫地,一副着急的样子。这也许就是爱情的征兆,可是那时我不懂,爱情是个什么。如果我能看出端倪,或许父亲命运会有所改变,但是生活似乎就是偶然的。
小站里都是男人,突然出现的女人像冬天出的太阳,我们都带着感恩沐浴在那温暖的光泽里。说心里话,那时候,她就是小站的女神。
我和父亲看她的眼神粘连的,不知道她看出没有。
父亲说,留下来吃饭吧?不过多一双筷子。
不行,小站又不是你一个人的,还有马师傅和李师傅。你不说,他们会说。
对,他们嘴不说,心会说,肺会说,肝会说,肠子会说……我抢着展现自己的聪明,父亲把我的头往胳膊后面藏,仿佛我的头是个破球,会影响他。我从他胳膊下探出头来,还要说话。毛孩子,你还知道人情世故?净是胡话。父亲脸色黯淡下去,不知道是不是我的提示让他想起了腿上那伤疤,我是多么渴望,那个女人留下来和我们吃饭,不知道怎么的,我一说出来却变成了别的。我也不作声了。
最后,父亲给了那个女人一块中间有个孔的骨头。女人道谢而去。
那天,父亲做的是蒜苗回锅肉,凉拌萝卜丝,炒土豆,小白菜汤。吃饭的气氛怪怪的,两个师傅脸上阴阴的,什么也不说,但是却感觉有无数的话要说。一点声音也没有,我不习惯,便偷偷仔细地看他们,那个长着瓜瓢脸的马师傅,右手的户口处散布着三四片老年斑,他拳头卷紧的时候,皮肤下的骨头是黄白色的。那个李师傅裤子环里上系着根红腰带,黑红色,扭成一根细绳。他们三个人的眼帘下似乎都飘着乌云,乌云笼罩了他们各自的心事。
你们是说我孩子吃了你们那份,有意见吗?父亲出乎所料地打破了宁静。
两位师几乎同时说,没有啊,一个孩子能吃多少?
没有,你们以为我看不出?
真没有,……
正在我疑惑时,父亲丢下饭碗,一拳抡在桌面上,只听咔嚓一声,桌面便出现了一个四周是裂纹的洞,像炸弹炸出的坑。父亲的拳头已经到桌面下面去了。
我吓的哭了。
不知道后来他们是怎样调节好的,第二天,父亲便托人把我带回了老家。
五)
第二年的春节,父亲照例回来了。
早在腊月的时候,母亲便不声不响地磨面,发面。割蕉叶,凉蕉叶。蒸粑,做醪糟。我和二妹在一旁盯着,感觉到了母亲和往年不同,她很少说话,脸上阴阴的,闷闷的,眼睛里似乎有冬天的浓雾,好像冬天的山湾,冷清清的,黑沉沉的。做事情常常丢三落四,比如把一碗刚调好的红油辣椒当成废汤,倒进了猪食锅里,比如把喂猪用的瓜瓢一下子放进了水缸里。等发现自己错了,又气得捶胸顿足,无声落泪。我们问她怎么了,她又恢复了平常。
父亲回来了,母亲脸更阴冷了。
那天晚上,我们听到了母亲的哭声。
第二天,邻居叫住我和二妹说,你爸爸和妈妈要离婚了,还不赶快想办法留住你爸,否则以后有你苦吃的。
还没等我们明白怎么回事,父亲已经和母亲离婚了,那年我5岁,二妹三岁。
父亲离开的时候,说是要带我走。
我和二妹藏在家具房的黑屋子里,后来想,大人可能找到,我们就藏到屋后的柴剁里。二妹说,哥哥,你还回来看我们吗?
我不会去的,要去,你自己去。我想起自己要去很远的地方,永远也无法回到母亲和二妹身边,我悲伤极了,眼泪忍不住流。我望着柴剁上的零乱的蜘蛛网,觉得蜘蛛网都是可爱的温柔的,我真舍不得它们。
二妹看我哭的伤心,对我说,爸爸给了我五元钱,我现在给你。等爸爸没有发现的时候,你就悄悄坐车回来看我们吧。
我哭着把那汗津津的5元钱揣进了自己兜里。
也记不得是怎么被发现,又怎么被从柴禾里拖出来,只记得临走时,母亲把为我做的过年穿的棉底布鞋挂在我脖子上,父亲本想取来丢掉,终究没有管,头也不回的抱着我走了,母亲和二妹在后面追着,哭喊着,那哭声,如血滴在我心上,隐隐的痛,隐隐的响,我一辈子也忘不记。我向他们扑着,捶打着父亲,可是一切转眼不见了。
(下)
一)
我再次到小站的时候,小站的两位师傅看我的眼光怪怪的。
有一天,父亲出去了。留下做饭的马师傅。他们除了砖做的灶台,增加了一个藏式炉灶,长方形的盒子,上面可放两大一小的锅。炉灶有四根铁柱。茶几那么高。炉灶的尾部还有一根碗口大小的烟冲,一直伸到屋顶外面去了。我稀奇极了。炉灶里成天呕着煤,成天地烧开水。炉灶温暖极了,我就坐在炉灶前,望着灶膛里的火,一道一米多长的火道,全是火红的玫瑰状的煤炭,有的一层一层地开,有的还是骨朵。一点微弱的空气流动,那“玫瑰”的花丛都嘶嘶的叫着,像人冷极了的大口地呼吸。马师傅说,把火门关上,刚关上,里面的火便嚯嚯的笑起来,我透过那铁门的中的小洞,往里凝视着,想看见煤炭火笑的样子。
马师傅一边做饭,一边和我说话。大山里能遇见人的机会很少,在冷冷的空气里,在炉火边,突然有了倾听的对象,他便忘记了一切,天南地北的乱说。最后讲到了父亲。
你父亲和那个女人好起来,据说是在秋天的时候。铁路边上不远有几棵银杏树,叶子落满了一块地,一片山坡。在银杏叶的掩盖盖下,一切是那么平和,柔和,就像水漫成的线条。银杏毯子的边缘是稀疏的叶子,如萍飘零,美到如画。那个女人正好在那块地里干活,你父亲巡查铁路后挖树苗正好走到那,两个人便坐在一块聊天。
那天阳光很大,有点夏日的感觉,到处都是金色的阳光,亮而有些炽烈,把菊黄色的银杏叶子照的金碧辉煌,荧光闪烁。你父亲就和那女人坐在那片巨大的辉煌的银杏叶毯子上,说着说着,你父亲退开了女人的裤子。女人的腿白的如雪,那雪亮和银杏叶金黄色的亮互相辉映,在阳光下似乎是两道触目的强光,刺得你父亲睁不开眼。
你父亲只好把女人的裤子拉好。
有一股泉水似的血在你父亲胸口涌动,越来越热,越来越大,那胸腔和皮肤成了泉水的限制,泉水开起来,你父亲没有办法,他在女人身边用双手死力地刨开银杏叶子,好厚,好厚,银杏的叶子满天的飞扬。等把女人身边的银杏叶全部抛开的时候,他醒目地看见自己和女人并不是坐在柔和的毯子上,而是坐在一座快坍塌的坟头。
那一天,他们便在坟头相爱了。
坟头的泥土和那灿烂的油亮的金黄,……你父亲一直在口里说着。
真不知把自己喜欢的女人低在坟头是个怎样的感觉?
马师傅津津有味地讲着父亲的爱情故事,而我,听着,怎么都是耻辱,耻辱,我只好把眼睛死死地定在那个玫瑰的火丛,我在心里说,我一定要毁灭他们,他们的银杏,直到他们的坟头。
我不知道马师傅所讲是否属实,因为直到如今,我也不敢问父亲,或许它只是马师傅在冷天火炉前编纂的故事。
马师傅一下子让一个站在门外的孩子看见了大人世界的肮脏。你可想我当初心里的亢奋和痛苦,就是现在想起,依旧脸耳发烫。
我恨银杏的金黄,他挡住了父亲对母亲和二妹的思念。我渴望着那藏式炉灶里的火,一下子窜出来,烧毁父亲银杏叶上爱情。
二)
不久后,那两个师傅,一个回了老家,一个去了临近的一个维护站。
父亲他们三个本来就是铁路雇用的临时工,走和留是十分自由的。这种身份决定了他们一起生活了5年依旧是隔膜的。他俩走的时候,父亲眼圈黑了一瞬,然后又恢复了常态。他俩走后,那个名叫胡月梅的女人就带着小我半岁的女儿住进了小站。
父亲叫我叫那女人为妈妈,我死活不愿,恨恨地道:“我只有一个妈妈,我的妈妈在乐山。”我也恨自己,如果当初自己和她没有相近的爱好,没有对她甜言蜜语的迷惑,没有想过,她是自己的妈妈,或许会是另一种命运。也许当初我对母亲背判的感情成就了今天的厄运。我只愿叫她胡姨。
冥冥之中的情感会使一切成为真实。
那就是我大概六岁的判断。
父亲也许看出了我眼睛里的愤恨,还没等我展现的时候,他首先惩治了我。
三)
胡姨来后,父亲仿佛忘记了寂寞,他不再同自己说话,同树草说话,夜里也不再摸黑去挖树寻草。
巡查铁路回来后,在小站两边各整了一小块地,种些葱蒜,藿香,或是苦瓜丝瓜黄瓜之类。没事的时候就去伺弄,简直可以和他切萝卜丝和扫地媲美。
苦瓜很多,有些来不及吃,就黄了。黄了的苦瓜,底端便会爆开成一朵南瓜花,里面便会掉出血红色的花生米大小的籽,籽外面那层血红的肉瓤甜津津的像糖果,很好吃。
做临时工的父亲工资本来很低,糖果对于我们是一种奢侈的享受。
那个叫胡落英的妹妹成天像个尾巴一样跟在我后面,当大人不在的时候,我们便走到苦瓜棚下,等待太阳把那成熟的苦瓜晒开花,我就可以把里面甜瓤掏出来和她一起享受。那天,太阳不大,我们在瓜棚下等到下午两三点,还没有一个苦瓜爆开,妹妹说,哥,我想吃,你给我掏一粒吧。
因为恨屋及屋的道理吧,我并不喜欢这个妹妹。她眼巴巴的望着我,我想起了母亲身边的二妹,我曾经还拿了她五元钱,却无法兑现回去看她的梦想。那一刻,她似乎就成了我二妹,那个柴禾下,圆圆的脸,有着胖乎乎的小手,汗津津味道的二妹。我什么都没想,就抠开了一个即将爆开的苦瓜,把那瓤掏出,和她分吃了。
傍晚的时候,父亲就发现了我抠开的苦瓜。把我叫道他跟前,厉声问道,是你抠了苦瓜吗?
没,没有……我极力辩解。
我不知道你,你想吃里面的甜瓤。父亲似乎可以看穿一切。
就是没有,我继续说,是太阳晒开的。
太阳怎么会把苦瓜晒开,你敢骗我……说着,就轮起手中不知什么时候拿在手中一根和我手腕粗细的绳子,使劲地抡在我脚弯里,我立即就被放倒在苦瓜棚下的泥团上,膝盖擦掉了皮,嘴巴里还啃了一口沙土。
什么时候,父亲如此无礼,如此暴厌,如此冷漠啊?我瞪着他,没有哭,他眼睛里的凶光扫射着我,吼道,还敢瞪我?说着又把绳子从我肩上抡下。
这下,我放声大哭起来……。而父亲还在气愤的骂。
胡姨抱着落英妹妹,站在地坝里,像看客一样看着我。见我哭了,反而反身进屋去了。
那天夜里,我没有吃饭,就上了床。谁也没有叫我吃饭。胡姨临睡前在我手心里塞了一颗酥心糖,而我却偏偏看见妹妹手里有两颗,她正躲在门后吃。那一刻,我感觉我们一家人就像橱窗里的模特,虽然是站在一起的,却向着不同的方向,想着各自的心事。
四)
那次挨打后,我不知怎么的,就不喜欢吃甜的,偶然的一次喜欢上了吃味精。我把洁白的味精当成白糖一样细细的舔着吃。那味道真是美啊,吃过了后,从舌根底部,喉咙里,慢慢地泛出甜来,腻腻的,深深的,远远的,永远也消失不了似的。我陶醉在那味精的回味里,只要大人不在,我便挖一团味精放在手心,藏在门后吃。
藏在门后,可以从前面的细缝看外面的世界,也可以从里面那个大缝看家中的世界,我就在这两条狭缝里,找到了自己安全的港湾。
从此乐此不彼。
有一次,我居然把父亲的甘草片当糖咬着吃。
妹妹和胡阿姨闻到我嘴里刺鼻的臭,哇哇的干呕着。
父亲发现了我的异食癖那年,我被送进了学校。
进了学校后,我和妹妹在同一个班上读书。
这时,我和妹妹的战争也进入了白日化。
每天清晨,吃完饭后,我必须等着妹妹。她做事情磨磨蹭蹭的,吃饭速度慢,还要扎辫子。每次等她,我便心急如火,却又不敢先走。
好不容易出了门,等走到看不见的地方,我便掐她的屁股或拧她胳膊,她裂着嘴哭,站不走。等父亲出来发现后,总是对我一阵拳打脚跌。我恨她,恨她故意拖累我。
到了学校我便想着法欺负她。
我不让她告诉任何人我是她哥,我说,当你的哥使我感到耻辱。她果真没有说。
有一次为争一块捡到的橡皮,她把我手指咬了一个血口,我把她脸颊处打了一块青。学校通知了我父亲,才知道我们是两兄妹。
五)
落英妹妹不像我毫不保留把一切爱憎都表现出来,她总是悄悄地躲在某个角落,像一条隐藏非常好的蛇,一下子吐出芯子,咬了你后,又掩盖起来。
她把我的钮扣用刀子割掉,把我的铅笔藏起来,冬天的时候,把我的胶鞋里装满水。我是个粗心的人,等到我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挨打的时候了,这时候她却站在一旁,装出楚楚可怜的样子,等大人一走,她马上就向我做鬼脸。
你是个阴险的女巫?我向她吼道。
不要说我,你是个丑八怪。她偷偷地笑,一脸的胜利和得意。她的话像尖刀一样,每刀都能插进我心里最柔软和薄弱的地方。
你美,你是美女蛇?我反驳。
我就是美,你要怎样?羡慕死你。她总是仿佛事先就想好了打击我的台词。
我一句话骂人的话也想不出,只能萎靡地愣着,一副倒了大霉的样子。如果霉运能够看见,我一定长的满嘴满脸。
我恨,愤懑无比,但是,我一次也没有辩过她。
这种心里的痛楚使我欲罢不能。
只要有大人在,她又变成了一副老实憨厚的脸相,不多语多言。
我想,有其母必有其女,一定是她母亲教的。
我的恨便一下子变成了两个。
长大了才知道,那仅仅是小孩子的小心眼,当时胡阿姨和父亲为了我们生活的更好,每日每夜的干活。哪里有时间关心我们那些小心眼的东西。不过,知道并理解这一点的时候,已经是我离开四川之后很久了。
晚上,我们同睡一间床。
一到被窝,准是一阵脚踢手抓,直到听到父亲在隔壁卧室的吼叫,还不睡,找死?我们才不甘地睡去。
谁也看不惯谁,谁也看不起谁。一碰面不是吵架就是打架。
有一次争一个好看的贝壳。我成心要争。吵不赢了,我便抡起拳头,想不到,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像一头发疯的狮子,用快速的连环拳头三两下把我逼到屋外的水沟里,我一手都没有还上。
事后,我问她,你打架怎么那么凶啊?
打架就要拼着命打,你不致别人死地,别人就要致你与死地。她平静地说。
把我噎的无言,她原来是拼了命来对付我啊。我们比任何仇人还仇恨。
那年头,经济非常拮据,吃肉吃水果都非常稀罕。
吃肉的时候,胡姨便把精肉挑到落英妹妹碗里,父亲为我挑,为妹妹挑。父亲为她挑,胡姨却从来没有为我挑过,那一瞬间,我感觉到父亲筷子的软弱和无力。
他们爱她,不爱我,我怎么做都是个错。我想着,泪在胸腔里翻腾,酸痛无比。也许我天生不会讨人爱吧?我忘记了要用那个藏式炉灶报复的计划。
我和妹妹争爱的战争一刻也没有停,隔膜仇恨越来越深。
我再也没有心思去考虑破坏父亲的爱情,想不到,父亲的第二次婚姻在我们两个小孩的不断斗争中,渐渐死去。
这是我没有料到的。
在我不到13岁那年,父亲和胡姨分开了。
那一天,母亲向父亲扔出了饭碗,饭碗在他下巴处碰碎,碎片把父亲从右嘴角到下巴处划了一个弧形的口子,血喷泉一样喷出。
最后父亲还是没有要我,他们离婚后,我跟了胡姨她们回到比小站更偏僻的山湾生活。
想说胡阿姨不爱我,最终收留我的却是她。
人生有许多矛盾的地方,避也避不开,只能身陷其中。
六)
上学的时候,我每次回家都是要钱,胡阿姨脸色很难看,黑的可以流水,但是最后还是给了我书学费,有时候,她甚至把钱丢在地上,让我一张一张的拣。
很多时候,钱都是借的。
落英妹妹初中毕业就死活不去读书了,她怕别人笑她穿的丑陋。
我在自尊和内心极度扭曲下,还是坚持读完高中,直到98年,离开四川。
尾声
工作以后,我一直在想,父亲给我取名李天平,也许是希望我能自己找到一种平衡,但是讽刺的是,从小到大,父母之爱,学业,情感就从来没有过平衡。
我一直没有回四川,但我一直和二妹和母亲保持联系,我临走时拿了她珍贵的五元钱,这件事使我耿耿于怀,还有母亲棉鞋记忆也使我难以忘怀。
落英妹妹最终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开了一个美容店,每年过年过节时总会给我邮寄一些四川的腊肉香肠。
离开了,才发现打断骨头连着筋,四川有我一辈子也无法回避的记忆和感情。
只有父亲却遥无音绪。
08年,回去寻过一次父亲,没有找到。
2012年春天,我突然得到消息,父亲在杭州二妹家里,因为替二妹做家务,倒下去,再没有醒来。
所有的亲人都去了。
听二妹说,父亲头上摔了一道近20厘米的口子,血流太多,加上年纪大了,终究没有扛过来。
他这么多年,一直在你这里吗?我好奇地问。
不,他是刚来不到一个月。给我带来了三万多块钱,说是一路拾荒得的钱,要给我补偿。现在一分钱都没有用,他却去了……。二妹说着,忘记了所有的怨恨,哭的非常伤心。
我看见父亲躺在一块门板上,身上盖着一片白布,远看,几乎看不出什么,只有在头部有头形的起伏。其它的地方隆起,就像水面上起的微波,我不肯相信,白布下的就是我父亲。我没有任何悲伤,我还在恨他对我最后的抛弃。
你们不是都恨他吗?怎么都来了?我问。
胡阿姨瞪着我说,不能那样说你父亲,当初你父亲的工资只留了买米的钱,其余的钱都捎给了你母亲和我。最艰苦那几年,你父亲从没有吃过油和菜。没有你父亲,就没有你今天,也没有大家的今天。
在这一句的提示下,她们都低声啜泣。
时间已经洗去过去不堪的回忆,二妹和落英早已成家立日,日子都过的不错。我们争爱的战争也早已看不到硝烟。硝烟散去,我们发现,我们还是一家人,一家谁也离不开谁的一家人。
在哭声里,我想起父亲腿上的伤疤,嘴巴上的伤疤,头上还没有长出的伤疤,我突然觉得父亲很可怜。
他一辈子没有故乡的归属感,四处行走,为了孩子,为了两个女人,倾其一生。
一辈子孤单寂寞。
我的父亲,……,我对二妹说,父亲一辈子爱植树,在她坟头种银杏树吧,每人种一棵……。胡阿姨脸上,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对于父亲的爱情,我一辈子也不会问。
也许,多年后的一天,那些银杏树长成,它黄如蝶的叶子会飞满一片山坡,父亲一定还会坐在上面同自己说话……。
-全文完-
▷ 进入篱下花子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