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小时候，村东住着一户王姓人家，家中长女叫春花。三十多了疯疯癫癫，时不时的扯着嗓子嚎啕大哭，老人们都嘱咐孩子们离她远点，她急了打人。

我和春花的妹妹小花同岁，上学爱搭个伴儿，但我从来不敢进她家屋，每次只在院子里等她。

那个年代家家都很穷，不下地出工就没有工分，没有工分就分不到粮食。春花不会做任何事情，自然成了吃闲饭的，经常受到父母及兄弟姊妹的责怪。每到这时，她只会哭着重复一句话，“家里有我两袋黄豆。”

小时候听不懂这句话的含义，长大了在大人们的谈话中知道了其中的缘由。

春花自小跟随姥姥长大，中学毕业后　舅舅在唐山市里给她找了一个让人羡慕的好工作，在一个国营单位任打字员。她年轻时漂亮善良，只是性格内向，从不与人争执。在家中和单位都能吃亏让人，给人一种逆来顺受的感觉。后来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个在开滦煤矿上班的小伙子，婆婆看中了她的外貌和体面的工作，定下了这门亲事。

婚后不久她怀孕了。丈夫对她体贴有加，只要有空就会接送她上下班，礼拜日陪她逛逛街。小两口的亲密举动婆婆看不惯，按常理说，小辈人和睦长辈应该高兴。但是她这位婆婆年轻守寡，守着儿子过惯了日子，总认为是媳妇抢走了她的儿子，更重要的是看不起农村人，有点心理变态。晚上小两口睡下后，他会躲在窗外偷听，还隔些天就装病，让儿子陪她睡。儿子和儿媳发了工资要全部上缴，两人花一分伸手给她要一分，还不时遭受白眼，这些春花都默默忍受着。

转眼到了坐月子的时候，春花请假在家待产。她挺着大肚子为家人做饭洗衣，那时吃水要到井台去拎，一桶水春花要歇好几次才拎回来。狠心的婆婆假装看不见，丈夫也在中间很为难，只好在上班前备好充足的水和菜。儿子出生后，婆婆高兴了一阵子，但还没等春花过满月，她一反常态依然如故，让春花自己洗尿布，还舍不得给烧热水，大冷天丈夫上班后，春花只好用凉水洗，窝囊的丈夫敢怒不敢言。

不久，春花和丈夫离婚了。导致他们离婚的导火索来源于一个手电筒。春花上班的地方离家很远，没有自行车，靠步行回家。有时加班晚了，天黑回家害怕，丈夫就偷偷给他买了一个手电筒。不料被婆婆看见了，破口大骂，说他俩合伙藏私房钱，不把她这个婆婆放在眼里，说儿子娶了媳妇忘了娘。儿子实在看不下去顶撞了几句，母亲便暴跳如雷，寻死觅活，满地打滚，还拿起手电筒砸向春花。春花一闪，不偏不倚正砸中丈夫的头部。顿时血流满面，小两口抱头痛哭，鲜血染红了两人的衣服。

丈夫出院后，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在一个夜晚，丈夫向春花提出了一个让她不敢相信的要求：离婚。春花懵了，她看看孩子再看看丈夫，真不知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丈夫告诉她，他也舍不得离开春花，但他不希望春花跟着自己受罪。因为母亲含辛茹苦把他养大，如果让他在妈妈与春花之间选择，他只好放弃婚姻。春花无语，独自一人抱着孩子坐到了天明，丈夫的软弱让她失去了在一起生活的信心。

过了几天，丈夫发现春花有点不对劲。两眼直愣愣地看着某一个地方，有时和她说话也没反应，孩子饿了也不知道喂奶，有时还自言自语。丈夫忙带她去医院检查，确诊为精神分裂症。婆婆不但不及时给她治疗，还逼儿子赶紧离婚，窝囊的丈夫写信通知了春花的父亲。

当春花的父亲赶到时，春花对任何事情都没有了判断力。婆家以两代黄豆作为离婚赔偿，孩子判给了父亲。春花跟着父亲背着黄豆回到了老家，那个年代，贫穷让很多人丧失理智，在父亲眼里，两袋黄豆远比女儿幸福重要。

刚回到家，家人对她还很好。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个吃闲饭的春花，整天只会默默坐在家中不做活，还不时给家里闯祸，家人逐渐反感，兄弟姐妹经常数落她，父母也嫌弃她。一天早晨起来，母亲让她去喂猪，她坐在那不动，母亲顺手拿起烧火棍打了她一下，没想到，一向沉默寡言的春花跳了起来，啊的一声大叫着跑了出去，家人赶紧追，好不容易把她带回了家中。从那以后，时常能听到她大吵大闹，连哭带骂的声音。还不时能听到她砸锅砸碗的响声，家人再也不敢怠慢她了。

我去她家的次数多了，也就不怎么害怕她了，有时也接近她，只是很小心。那时家家缺粮食，吃不饱是常事，更何况春花是一个闲人，有饭也可着下地干活的人吃。春花饥一顿，饱一顿，有时饿急眼了会跑到地里偷青玉米吃，但到了冬天，就没有可充饥的办法了。我到现在都记得很清楚，一次我到她家去找小花玩，当时我正在吃地瓜干，春花用祈求的目光看着我，一个劲咽吐沫，我胆怯的给了她一小块，她冲我傻傻一笑，竟对我说了一声：你真好。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怕春花了，她对我也没有敌意，时常冲着我傻乐。她家隔壁有一只狗，我俩上学害怕，每天春花都拿着一根棍子把狗赶跑。放学了，她会拿着棍子在校门口等我俩。之后，我有零食都会分她一些，有时会征得妈妈同意，瞒着她家人送她一些东西。

后来我上了初中，小花辍学了，随大人们下地挣工分去了，去她家的机会就减少了。一天放学归来，小花家门口围了许多人，像出了什么事情，我挤进去一看原来春花娘又为她找了一户人家，她又要嫁人了。对方家境特别贫寒，哥三个全是打光棍的，为了传宗接代，只好将春花娶了过去，父母也甩掉了一个包袱。我望着春花远去的背影，掉下了眼泪。

婚后，春花一连生了三个女儿。丈夫嫌她没用经常打骂她，婆家离家十几里路，春花经常会带着大的抱着小的往家跑。进门就要吃的，她妈妈给她点吃的后就哄她回去。她的大女儿稍大一点懂事了，嫌她疯癫丢人，不爱搭理她。

再后来，我高中毕业后到了县城工作，就很少看见或听到春花的消息。我生下女儿后，在家休了一段时间的产假。一天，大队喇叭里重复广播着春花哥哥的名字，让他到公社去一趟。他哥哥来我家借自行车，并求我和他一起去。那时贫民百姓哪敢随便进政府大门，他哥哥说我有文化，不怕见官。我俩来到公社后，被迎到办公室。当时屋里坐着两个陌生人，我闹不清到底有什么事，心中有点忐忑。

对方是来外调的，想确认一下春花是否在唐山上过班并离婚回了乡。我俩以为是她以前的丈夫出了什么事，便一五一十，添油加醋的全部说了出来。说到她婆婆的狠心，丈夫的软弱和不负责任。对方听着听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着说；姨、舅都别说了，我就是你们的外甥，我是来找我母亲的。我俩一听傻眼了，赶紧扶起孩子，三人抱在一起痛哭起来。

回到家中，孩子向我们道出来事情的原委。自从春花离婚后，孩子一直归奶奶抚养。后来父亲又成了家，后妈对她和奶奶都不好，和爸爸也经常吵架。后来生下了弟弟和妹妹就更不管他了，无奈奶奶只好带孩子和父亲分家另过。当时由于自己小，对于母亲的情况知之甚少，奶奶到了晚年非常后悔当初的所作所为。两个媳妇一对比，更加想念春花的好。临终前对孩子说出了母亲的大概情况和地址，让他一定去找母亲，并代她跟母亲说一声对不起。

奶奶去世后，他瞒着父亲奔上了寻亲路。但在文化大革命时期，我村的村名中有一个庙字，被当做封、资、修给改了。孩子拿地图找遍了全县带“庙”字的村庄也没能找到，非常沮丧，在小酒馆里喝闷酒，心中难过，不免掉下泪来。被一旁的服务员看见，问其原因，道出了缘由。服务员一听，说我们附近就有一个村子原来名字带庙字，但后来改了，村里也有一个疯女人，不知是不是你想找的人。孩子一听来了精神，马上前来寻找，这才出现了前边的一幕。

鉴于春花目前的情况，春花哥哥劝外甥做好心理准备。一是母亲已经改嫁，二是母亲不一定认得他。孩子说不管怎样我都要亲眼看一看自己的妈妈，了解一下她目前的情况。舅舅赶紧套车去接春花，妹妹小花也一同前去，顺便带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到了春花家，看到哥哥和妹妹，春花没有明显的表情，只是不错眼珠的看着他俩。哥哥拉她坐下，对她说；你还记不记得你有一个儿子，叫金珀。春花一听，表情明显激动，哥哥怕她失控，温和地说；跟哥哥回家吧，哥带你去找他。春花一听马上跑到门外，上到车上，催促快走，小花忙拉她下来为她洗脸洗头，换上干净的衣服。还没等春花到家门口，金珀已经在门口等候。当春花下车后，看到站在门前的儿子愣住了，儿子长得和他爸爸年轻时一模一样，疯了二十几年的春花，跑上前去，抱住儿子不肯放手，嘴里不停的说：“儿子你到哪去了，妈妈总也找不到你”，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不掉眼泪的。

儿子的出现让春花清醒了很多，她还能回忆起年轻时的点点滴滴。记得自己是打字员，记得家门口还有一颗大柳树。儿子带母亲到北京大医院做了全面检查，经过一段时间治疗，有了一点好转，但得病时间太长，无法治愈，只能靠药物维持现状。

当儿子带着母亲回到老家时，村里人都不敢认春花了。蓬乱的头发不见了，理了个新发型，儿子给妈妈买了好几身新衣服，气色也明显好转，胖了很多，人们时常看到娘俩手拉手走在村子里，春花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过了些天，金珀决定带母亲回唐山，妹妹怕影响哥哥的工作，不同意让哥哥把母亲带走，哥四个坐在一起，开了一个家庭会议。妹妹们向哥哥承诺，以后好好照顾妈妈，哥哥说母亲的生活费由他一人负责，家中再有什么困难只管开口，哥哥绝不会亏待你们。春花现任丈夫也转变了态度，再也不敢虐待她了。

如今在大街上再也看不到那个披头散发，大吵大闹的疯子了。

每次回家，我都会打听她的消息。改革开放后，金珀承包了一个铁矿，成了大老板。把小妹妹接到了他的矿上上班，并在市里买了一套楼房，给家中的两个妹妹每人买了一辆小轿车。现在，妹妹经常开着车拉着母亲回娘家村看看。每次走到我家老宅门前，她都会站在门外停一会，嘴里含糊不清的说些什么，然后不情愿地走开。

她一定是回想起了过去，在努力找寻什么，不幸的春花姐，我祝你晚年幸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