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事天天有,就看你有没有运气碰上。
汪家山后和王家山后同属一个县市属下的同一个乡镇。按说,汪、王俩字不该弄错,因为它们的发音并不相同,一个第一声,另一个是第二声。可本地人的乡音偏偏把这两个字弄得发声差不多,本地人分得清,外地人(包括县城)就常常弄不明白;反之,外地人用普通话说,本地人也常常搞不清他说的是哪个。
先说说这天发生在王家山后的事。
王通书记正在家里吃午饭,忽然接到镇长打来的电话:
“是王通吗?你放下饭碗,马上!到村子里打听一下,今天上午谁家来客了?是从关外回来的一个老太太,也姓王,你们村的娘家;据说她是生产救灾时去的东北。快些!……别问那么多!注意,别在大喇叭里吆喝,吓着人家!”
王通丈二和尚,但镇长的话就是命令,于是放下饭碗一边抹着嘴一边向街上走去。打听事最好的地方是村头那棵大槐树底下,那里扼住村口,而且旁边就是一条东西公路,站点就在大槐树下。
大槐树底下没几个人,因为这正是吃饭的时候;平时这里却是个闲人市。
王通对树下的三两个人复述了一下镇长的话,一个叫王胜家里的娘们说:
“干啥呀?查户口啊?可是有好几年没查了。”
另一个叫二杆的说:
“是不是逃犯啊?给不给奖金?”
只有王通的一个远房婶子正儿八经地说:
“没见。我半来头晌回家做饭去了。我走的时候王盛财家里的她们还在这儿,你去问问她们。”王通不得要领,只好回头向村里街上走去。
王盛财家里的没见。又一连问了十来个遇见的人,没正形的跟他开玩笑,老成的摇头。总不能挨家挨户去问吧?还好,问了十来个人,终于一个住前街的远房叔伯辈对他说:
“是王成他姑回来了,上午刚来。”
王通这才恍然。原来这前街紧靠公路,进家门是不需要进村口的。
王通和王成同辈,知道王成有个叔伯爷爷年轻时领老婆和一个十来岁的闺女去了关东;这么说,王通也得叫这个回来的老太太姑姑。本想去看看,可又想到镇长的电话,神神秘秘,就不敢造次;回了镇长电话再说吧。
半过晌,三辆小轿车开进了王家山后。镇长、镇书记,还有两个村民不认识的人,其中一个有些小啤酒肚,让王通带路,去了王成家。十几分钟后,一个穿着还算入时的六十来岁的老太太,一个中年妇女(也算时髦),一起上了小轿车,沿公路向城里的方向去了。咋回事啊?人们问王成,王成说:“八成是跟我那大哥占的光吧!我大哥是个研究科学的,人家叫他教授。市里的领导敬他,说要请我姑去住两天。”
回过头来交代这个老太太的事。
老太太名叫王秀兰,确实是从关外回家乡探亲的。五十年前,中国大地闹饥荒,内地一个有着闯关东传统的省份,那盲流便浩浩荡荡地流向关外;秀兰小姑娘也就跟随父母去了那个冰天雪地的地方。他们去投奔的是秀兰的表舅,住在靠大北边一个叫什么屯儿的农村。总算老天有眼,虽说吃尽了千般苦,却终于在那里站稳了脚。凭着父亲的一把子力气和母亲的勤俭,秀兰姑娘顺利地长大了,而且嫁给了一个好人家,生下了一儿一女。儿子十分有出息,小学、中学、专科一路上去,毕业后进了一个农技推广站(那时兴分配,吃国家粮),做了一个科学种田的小专家。进入新世纪以后,欣逢盛世,科学种田普及农村,便渐渐积累里一些名气,还写了一本农业科技方面的书。方圆百里的农民便不再叫他小刘(秀兰的丈夫姓刘,儿子当然也姓刘)技术员,而改称刘老师,也有的叫他刘专家,还有的叫他刘教授;他一概答应。
人上点儿年纪,旧年沉淀的回忆便不安分,常常在脑海里翻腾,就是说,秀兰大娘思乡了。多次梦见村头的大槐树,大槐树下那不知放置了几辈子的石头大碾盘,还有童年的伙伴。于是选这个不冷不热的季节,由女儿陪同,回老家来了。老家还有她一个三服沿上的侄子,那就是王成。
话说,小轿车风驰电掣去了县市城内,在一个门面华丽气派的酒店门外停下,啤酒肚躬身打开车门,让秀兰老太太和女儿出来,然后领着曲里拐弯地上楼梯,进了一个秀兰一辈子从没见过的房间,房间里一张大圆桌,圆桌周围整齐地放了一圈油光水滑的椅子;圆桌上已经有了一些各色小菜碟,挺俊气。房间靠窗户的一边另有两对沙发,沙发之间是茶几。房间里已经先有几个人随意地坐着几张散放的椅子,见秀兰母女进来,立马恭恭敬敬地站了起来,把秀兰母女让在沙发上。其中一个对秀兰说:
“您老先坐坐,王书记一会就到。请喝茶!”
于是给秀兰母女倒茶。其他人用半边屁股坐回椅子。
一会儿,脚步声送进一群人,为首一个四十左右岁,西装革履,器宇轩昂,大老远就把手伸向秀兰老太太,说:
“可把您老盼来了!身体满硬朗啊!路上走了几天?哈哈哈哈!”
秀英尽管常年住在乡下,可也不是那种见人就唯唯诺诺说不出话的人,便一一做了回答:
“从关外老北边到关里,要是老早那可得好几天,现在有了跨海轮渡,两天的时间就回来了。您瞧,一个普通老婆子,把你们领导都惊动了……”
“哎呀!你老说什么话呢!家乡的人可都想您呐!您给国家生了个好儿子啊!这贡献……来!坐!”
于是纷纷拉开椅子,秀兰当然坐首位,秀兰女儿坐二席,器宇轩昂的人是主陪。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服务员络绎不绝地上菜。
在关外家中的时候,秀兰老太太也曾跟儿子出去吃过筵席,可从来也没见过这么多叫都叫不上名的菜肴。
“来!我代表家乡父老乡亲先敬老太太一杯!亲不亲家乡人,四十年没回乡了吧?多住些日子,看看咱家乡的变化。明儿个我亲自陪您老各处走走……您有功啊!”
于是干了第一杯。当然,秀兰和女儿喝的是饮料。一口入喉,品不出是啥味,只觉得浑身舒泰。
“刘教授能亲自陪您回来看看就更好了!他可是天上的神啊!”
“什么呀!他整天瞎捣鼓就是了……”
“哎呀哦!那可不是瞎捣鼓!造福一方惠泽后代啊老人家!”
三杯酒下去,秀兰和老闺女眼前的碟子里已经堆满了各色菜肴,吃都吃不迭了。
“老人家……哦!这称呼太生分,干脆,我也姓王,天下老王是一家,我也叫您姑姑得了!姑姑!侄儿再敬您一杯!”
“姑姑”的称呼一出,整个席面的热烈气氛就推向了一个小高[chao]。于是其他人纷纷效仿,叫姨的(把“阿”字省了),叫婶的,还有叫舅妈的,一两个年轻的干脆叫姑奶奶、姨奶奶。中国的百家姓真好,无论在哪里,从姓氏上一论,总能找出十八竿子可能够得到的亲戚关系。
正乱哄哄高[chao]迭起的时候,主陪忽然接到一个电话。听了没几句,那脸色立即凝重起来,便到门外去继续打。打完了,回来,对秀兰说:
“对不起!老人家,我有点急事,先失陪了。”接着对另外两人使了个眼色,拿起皮包扬长而去。剩下的人大眼瞪小眼,勉强应付场面。
接着,一个个都有电话打来,便也以种种理由离席而去,只剩下了那个去接秀兰老人的啤酒肚。过了一会儿,他也出去接了一个电话,回来后就催着服务员姑娘上饭:三碗水饺,连啤酒肚一人一碗,匆匆吃完,对秀兰母女说:
“大娘(刚才他也曾跟着喊过秀兰“舅妈”),领导们有些事要办。今天就到这里吧。
您瞧,这么晚了,大概不会有公交车了,我给您们派辆车吧。”
回程的路上,娘俩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做了一场梦似的!
大槐树底下添了个热门话题。
第三天,准确的消息传来了:汪家山后的汪老太就在前天连夜被城里的大干部请去了,现在还住在大宾馆里,每顿饭都吃燕窝鱼翅,用牛奶洗澡!
汪老太是前天下午(八成就是王老太太去赴宴的那个时候)才回家的,她也是闹饥荒的年月去的关外,与王老太太可不是住在一个地方。人家也有一个儿子,是真装的大学教授。恰巧也姓刘。
“咱这里不是去年在南海边兴建了一个化工项目吗?那项目可是省里从中央争取来的。那项目建成后增强国力不说,单从拉动地方经济的力度就不可估量;可是,其中有一道技术难关,是世界级的,不解决,会贻害无穷,子孙都可能遭殃。人家汪老太的儿子研究的课题恰恰可以解决那难关,那研究成果,国家级保密呢!”
了解真实情况的人做如是说。
“人家汪老太的儿子跟省里的主要领导称兄道弟,省里领导听说汪老太要回家探亲,能不指示下边拼命巴结?王家那老太太算什么?当了一回替死……啊哦!呸呸!……替吃的罢了!”
王老太太满怀一腔思乡之情回家乡探亲,却遇上这么档子事!好在老人心胸开阔,照常东庄西疃拜亲访友,有人问,便当笑话拉,不大在乎。住了十天,回她的关外去了。也算留下了一段美好的回忆吧!
至于王家山后大槐树底下,够议论一阵子的。
-全文完-
▷ 进入江楼望雨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