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外工作纪实散文之四）

太行山腹地的长城岭东侧，山高沟深，植被茂盛，兽走鸟鸣，风景甚好。

九十年代末，当地政府对出省的一条小公路进行改造。施工中破坏了一个大型古滑坡原本稳定的坡脚，滑坡体开始蠕动。巨型滑坡体就像一个即将融化的冰川，随时都要崩溃埋没公路下方的一个小山村。

情况危急，我们单位的抢险队伍被紧急调上去对滑坡进行加固治理。时间紧迫，抢险指挥部没有搭设板房，就近租驻了村里一位老乡的院子。

院子的男主人叫四强，女主人叫爱萍，有一对儿女在县城读书。四强本分老实，淳朴厚道，被施工队招去当普工。爱萍贤惠勤劳，待人热情，临时给抢险指挥部做饭。

工程虽不大，但危险性很大。谁知负责项目的单位工程部长不知中了什么邪，没几天就和村里一个寡妇扯不清了，弄得各方面意见很大。因我经验较多，业主，监理和我的顶头上司都要求由我坐镇指挥抢险，以上慰业主，下抚军心，我便领命进驻了工地。

一天傍晚，刚要收工，突然从岭后冒起一片乌云。不一会儿便狂风大作，电闪雷鸣，暴雨倾盆。当我们一个个落汤鸡似的跑回指挥部，气还没喘匀，雨就停了，真后悔没找个地方先躲躲雨。

刚刚换完衣服，我就听见屋外有两只鸟在叫，叫声和着风声还有点瘆人，那“呱—呱—”的叫声比老鸦叫的声调都长。

我问爱萍:“这是什么鸟叫？”爱萍答：“黄瓜篓。”“黄瓜篓是什么鸟？”“黄瓜篓就是黄瓜篓。”弄得我云里雾里。我又问：“以前为什么没听见这种鸟叫？”爱萍说：“刚才大风把鸟窝刮下来了，可能窝里有小鸟，老鸟才这样叫。”

吃完晚饭，天就要黑了，那两只鸟仍在叫，声音很凄惨。这令我顿生怜悯之心，遂对工程部长下令：“全体出动！找小鸟。活要见鸟，死要见尸！”

众人打着手电，在原有鸟窝的树林下进行地毯式收寻。不一会儿，工程部长便捧着小鸟进屋报告：“经理，任务完成！活的鸟，死的尸，一共两只，都已找到。”

我看着脏兮兮的那只死小鸟，比拇指大不了多少，浑身无毛，丑陋无比。活的那只也奄奄一息，偶尔微微一动，唧唧一声，样子着实可怜。于是我再下令：“四强你上树，做个鸟窝，把没死的这只小鸟放回去！”四强面露难色，嗫嗫嚅嚅。我刚要问怎么回事？他这才小声回话：“经理，那…那鸟窝在树顶，有七八丈高，野猫都上不去，我...我不敢。”　

我有些生气，说道：“你这个山里人竟然连树都不敢爬？！”正当四强犹豫着不知是该摇头还是该点头时，我已转身再问嫡系部队众人：“谁能爬树？”谁知全都面面相觑。工程部长更加气人，竟然借口上厕所，溜了！看来单位被裁军裁早了，我手里没枪。若用枪顶着，我估计他爬得准比猴子还快！

没办法，只好作罢。我让四强把鸟交给爱萍喂一喂，等明早天亮再说。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大亮，四强已在大树上将鸟窝做好。只是安放的位置太低，大约只有树的一半高。四强苦笑着对刚起床的我说道:“经理，对不起，我只能爬那麽高了，小鸟已放进去了。”我出门抬头一看，方知那高处确实上不去人，树枝过细。真后悔昨晚鲁莽，这要是再弄个人尸下来，麻烦就大了。

这时那两只老鸟已开始在树顶盘旋，叫声依旧凄惨。我们边吃早饭边观察，看来老鸟对四强做的新鸟窝并不认可，总是围着树梢飞，只找老巢，始终不往下来。直到下午我从工地回来，两只鸟仍盘旋惨叫，没有停歇。

晚饭前我对四强说:“劳驾，你还是把那小鸟弄下来吧，没有老鸟，那小鸟今晚不饿死也得冻死。”

当四强小心翼翼的捧着小鸟站到我面前时，小鸟脖子都耷拉了，已经快不行了。我问四强：“这鸟吃什么？”四强答：“吃虫。”我问：“什么虫？”四强说：“虫就是虫子，不知是甚虫子。”哎—　真是和他老婆一个德性!　

我是没招了，便将暖在手中的小鸟交给爱萍，说道：“你剁点里脊肉末，喂喂它。”爱萍嘴巴一下子张得多大：“给它吃里脊肉？”我说虫子不就是肉吗？你喂就是了。爱萍问一次喂多少？一天喂几次？我也学她口气：“老鸟一次喂多少就多少，老鸟一天喂几次就几次！”

好在爱萍现在是我的部下，领导的话就是圣旨。她像捧着一把鸡蛋似的捧着小鸟，转身进屋剁肉喂鸟去了。从此，她除了做饭还要养鸟。不过只要我在指挥部，爱萍就将小鸟交给我，她剁肉我喂鸟，她知道我也喜欢这只小鸟。　

再说这种鸟，听住在旁边院里的小学教师王老师讲，这种鸟是黄鹂鸟的一种。因羽毛颜色鲜黄，所以这里的人们叫它黄瓜篓。我们平常听到的清脆鸟叫，多半是这种鸟叫。只是那天鸟巢不见了，丢了儿女，这才变成了类似乌鸦叫的凄惨声。给人感觉那不是叫，而是在哭，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诗圣杜甫有绝句：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全诗一句一景一画，天然融为一体，黄鹂与白鹭的动，雪与船的静，遥相呼应。好一派生机盎然精美绝伦的田园诗画。以前，白鹭经常见，我们陕南有的是，但这种黄鹂却似曾见过但不认识，和我们陕南的不太一样，充满好奇。如今我亲身领略了黄鹂鸟的爱子之情，更是对黄鹂鸟顿生尊重和爱怜。

于是我利用吃饭时间大声下令：“弟兄们，都给我把这小鸟看好了！谁有闪失，扣他一半工资！”（当然只是吓唬）　随后，我给小鸟正式命名叫“小黄”。

有了领导重视，群众参与，那小黄可谓是受到百般呵护，长得飞快。村里乡亲背后都把小黄叫成“经理神神”，意思好像就是我的宝贝。

不过，我们毕竟不是老鸟，不知如何哺育雏鸟。三个多星期过后，小黄长成了个带毛肉球，体重严重超标。林子里其它小鸟早都会飞了，小黄却只会在地上一瘸一拐的蹦。我有几次将它抛向空中，它使劲拍打翅膀却飞不起来，掉到地上还“嗵”的一声,叫人又着急又心疼，看来放生是绝对不可能的。

鸟是吃虫的，不是吃里脊肉的。里脊肉对这只小鸟来说，绝对是垃圾食品。为了给小黄减肥，我曾抓过各种我能抓住的虫子喂它，但小黄吃后不是拉稀就是干燥。没办法还得继续喂里脊肉，有时也给它抓两只蚂蚱吃，是鸟怎么也得吃点虫子吧？

说起来也奇怪，小黄只有我能带出去，别人怎么唤都叫不走。每天上工地巡视，我在前边走，小黄就跟在我后面。它不会飞，也不会走，只会跟头把式的蹦。跟不上我了，便拍打翅膀跑几下。累了，便连翅膀带鸟爪勉强爬到我肩膀上歇着。这成了村中一大光景，谁见了谁笑！

王老师用梆子腔戏文和我打趣：“经理呀！你这是演的小鸟依人啊，给你换个真人如何？”我也噎他：“不行呀，就是你拿闺女来换都不行啊，那还不让你占了大便宜，高升了一辈？！”

小黄羽毛已经长丰满了，但羽毛不是黄的，是绿的。王老师说，换毛后才是黄的。不过由于营养过剩，小黄的羽毛油亮亮的，笨拙拙的挺可爱，就是不会飞。更严重的问题是，这种鸟看来是候鸟，因为林子里最近没有黄鹂鸟了，看来真要上演真实版的“小鸟依人”的梆子剧了。

小黄没有鸟笼，一直住一个鞋盒里。后来，连鞋盒也不住了，每晚就在我床头上睡觉，因为全工地只有我的床才有床头。床头木楞太宽，鸟爪抓不住，我就给它钉了个小木架。每次吃饱后，它便在上面理理羽毛，蹭蹭嘴，扇扇翅膀，然后歪着头看着我，真是乖巧可爱！

有时我用手指比作手枪状，指着小黄，嘴里先“啪”的一声，再对它说道：“你明天再不会飞，我就毙了你！”可是这家伙竟没有任何反应，你说急人不急人。

终于有一天，王老师家的大黑狗跑进指挥部，竟冲着呆在爱萍身旁的小黄扑去。小黄受到惊吓，一着急竟然扑棱棱飞上了房，它会飞了！爱萍将狗撵走后，小黄却一直不肯下来。她怕小黄飞走，赶忙找人叫我快回去。

我进院一看，小黄正站在房檐上嘀溜嘀溜叫着往下看，那意思我立刻明白：“俺小黄要下来了，你们接好了，别摔着俺。”我一边叫着小黄一边扬了几次手臂，它鼓足勇气一跃身就扑打着翅膀落在了我的胳膊上。那感觉，嘿！好极了！

从此，我便成了一颗梧桐树，虽招不来金凤凰，但成了这只小鸟的首选着陆地。

小黄给我们有些枯燥的生活带来了不少乐趣。但小黄有时却在大树上一呆就是大半天，怎么叫它也不下来，静静的看着远方，看来它体内的基因正呼唤它，远方才是它过冬的家，它的父母正在那里等它。我们则尽量给它自由，让它恢复野性。

哪知天有不测风云。一天晚饭后，天已黑了，指挥部人员正在院里开例会。突然，听见我屋内的小黄一声惨叫。大伙急忙站起身准备进屋查看时，忽见一只硕大的长尾巴黑老鼠叼着小黄正往门外跑。看见过猫抓鸟，还真没见到过老鼠也抓鸟，而且抓的是小黄！众人急忙散开前后围堵，但狡猾灵敏的大老鼠还是从工程部长胯下钻过去，窜入房后一大堆木材里，不见了踪影。

我气得直骂工程部长：“你个笨蛋，连个老鼠你都怕，还能干好工程！”　工程部长一肚子委屈，却还赔笑脸哄我：“不是我不行，我是怕下脚太重了，连小黄也一起交代了。”这还叫我真没办法说。你说这好好的小鸟说没就没了，而且是眼睁睁叫老鼠叼走了，谁能不伤心！　

事后好几天，每当想起小黄我就闷闷不乐，脑子里总浮现出小黄在老鼠口中张着翅膀回头求助的那对眼睛，心情不好！

直到一天晚上，四强找到我，说有事叫我去他那里。四强把院子租给了我们，就搬到村后他父亲家去住了。来到他家，只见酒菜已摆好。我说吃过了，转身就要走。四强拉住我央求道：“就是喝点酒，和你说说事。”

四强一边倒酒一边说：“经理，这几天看你心情不好，咱哥俩唠唠。这第一杯就呢，就为你这工程。这滑坡的活干得扎实，比前边修路的工队干活质量好多了。全村人都在感谢你。这滑坡治住了，我们村就安全了，乡亲们还准备给你们送锦旗呢！”我说那是应该的，干活就要老实。

四平又倒出第二杯酒说：“这第二杯呢，就是为了小黄。这几天，我看你心情不好，没敢多说。其实呢，我们这里老话说：自古河北多壮士。这壮士都是活得潇洒痛快，死得悲惨壮烈。小黄按我们的规矩也算个壮士，死得惨，但好赖它活得痛快。来！咱哥俩为小鸟壮士干一杯！”

两杯刚进肚，四强又倒出了第三杯，说道：“这第三杯还是为那只鸟。经理你不知道，你把小黄交给爱萍，她真是拿它当成神敬。小黄那时没毛，睡觉时她都放到身边暖着，一天不知喂多少遍，生怕有什么闪失，做梦都在叫小鸟。小黄让耗子叼走后，爱萍不知哭了多少次。”

我这才想起，怪不得这几天爱萍眼睛总红红的，又看到那酒瓶，竟然是剑南春！要知道，这里老乡不富裕，一直喝的是自酿的枣木杠，贵的也就是三五元一斤。这一顿酒要花费四强家一个多月的生活费，而且仅仅是为我宽心！

只听四强接着说：“经理，你是个好人，连跑马泉的和尚到村里化缘，听说小黄的事，都说你大慈大悲，直念阿弥陀佛。但鸟毕竟是鸟，人毕竟是人，我们农村人不太会说话，我就代表全村人感谢你给我们带来平安，你还是要保重身体。来！干了这杯。”

我望着四强淳朴的面容，想着爱萍战战兢兢喂小鸟的情形，再看这一桌村里罕见的酒菜，说实在的，那感觉，想哭！

这瓶剑南春，后来我听王老师讲：那是几年前有一辆去五台山旅游的天津小车，失控翻到了村前大沟里。车里的人摔得血肉模糊，当时没人敢动。是四强带头下去把那几个人从车里救出并背了上来。弄得四强浑身是血，把刚从地里回来的爱萍几乎吓瘫。

再后来有两位天津人来感谢，送了四强两瓶剑南春。谁知在给我们指挥部腾房时，让爱萍不小心弄打了一瓶，两口子为此还心疼了好些天。馋酒的王老师曾变着法儿鼓动了四强好几年，结果还让我喝了，他连个味都没闻上，直说得我心里酸酸的。

从那晚以后，我努力使自己忘掉小黄，一切照旧。谁知工程部长又在底下说我怪话：“这经理，前几天不知在哪钻了一晚上，回来像变了个人似的，不知碰上啥美事咧！值得调查调查和研究研究...”　

我听说后将他叫到跟前，问：“你又在背后说我的闲话？”工程部长嬉皮笑脸：“我哪能说你闲话，咱哥俩你还不了解我？来，抽烟抽烟。要不，我给小黄立个坟，再弄块里脊肉祭祭？”我说连个鸟毛都没剩下！立啥坟？！

我决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严肃的对他说道：“兄弟，部长同志！你猜这里的老乡咋说你的？是我的狗腿子！而且还是个花狗腿子！小黄好歹还是个鸟壮士，你呢？干的事总有些怪怪的，还是个花花肠子！你给我听好了！小黄的事情以后就不要再说了，你集中精力把这工程干好！咱们要对得起村里乡亲！还要对得起家人！你记住，这工程质量上若出一点问题，我让你连狗腿子都当不成！”

从这件事上，我更加明白一些人生道理：有的人认为你人好，他们会不动声色的关注你。一旦你有什么事，他们会明里暗里帮助你，会尽其所能为你分忧。而另一些人表面对你好，背后却是另一种嘴脸。一旦你有什么事，关键时候他们即使不拆你的台，也会选择鞋底抹油--开溜！

真的很感谢四强两口子！感谢这大山里淳朴的乡亲们！只是我一想到壮士小黄，哎——　就不多说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