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都有四分之一日子属于春天
其余四分之三却不是
春尽了,你必须将就时节的替换
期待另一个春天的来临
然而,老王却不!
老王的春天
就像一把明晃晃的火炬
永远照亮他的生命
天一大亮,王才的子侄辈便拖来许多椰子树叶,大伙着手在老王家门前的空地竖起棚架、挂上帐篷,张灯结彩,布置出一片喜气洋洋的场面。
正午过后,厨师队伍载来一应器皿、食物,排开数十桌,一律覆盖上鲜红台布,瞧来十分夺目。
挨近傍晚,一切布置停当,有人请王才出来瞧瞧是否合意。老王举目四顾,微微颔首,一手捋着胡子说:"还好,倒也差强人意!"说着,一面从怀里掏出一张早经延人书写好的红纸,叫人张贴起来。原来是"之子于归"四字。跟着,他更郑而重之,取出一副对联,教人贴在门的两侧。联曰:
名流喜得名门婿
才女欣逢才子家
对联贴好之后,王才那饱经忧患的脸孔,展现难得的笑意。对联看在眼里,乐在心里,自己早年也曾读过一点书,这十多个字,倒还认得。但觉此联非常适合自己,可不是吗?如此"门当户对"的婚姻,倘不以这么突出的对联来点缀,别人怎能领悟:"木门对木门,竹门对竹门"的道理?
回想越南南方解放之前,旧制度颁行总动员令,其时寒贫的王才,祇是杂货店的一名雇员。所幸他的思想涂满"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这两句顺口溜,旧政权抓他去当兵夫,他想尽办法脱逃,三番四次的逃了被抓,抓了又再逃,这迷藏一直捉到南方解放才算结朿。也全凭这顺口溜,才使他得免心中罪愆,一直以不曾当过旧制度军人为慰。
南方解放后,王才呼吸到自由空气。解放初期,人民生活还很困难,可这困难对王才根本算不了什么,因为"刻苦耐劳"这四字对他非常熟稔;"克勤克俭"更是他的本性。不数年,王才拥有一笔积蓄,那时小手工业生产蓬勃,他抓紧时机,不惜孤注一掷,把所有积蓄投资塑料工业,经营生产拖鞋这生意。刚巧这年他第二个孩子也呱呱堕地,王才便趁机替孩子取名王成功。
王成功出世不久,塑料厂的生意更蒸蒸日上。有了钱的王才,外表虽冷峻,内心到底热情,对社会慈善,他从不吝啬,尤其地方社会工作也不落人后。是以今日的于归对联,在他看来,的确够得上实至名归。
王才年逾半百,生平第一遭嫁女,当真是天大喜事,因此不惜铺张。出嫁的女儿名唤王阿玉,此姝最是乖巧,聪明伶俐,读过不少圣贤书。近年厂务,幸赖阿玉一手主持,打理得井然有序。
王阿玉在工商界颇为活跃,藉此结识了殷商钱高的长子钱幼申。两人一见钟情。钱幼申借故亲近,两人耳鬓厮磨,情愫暗生,卒之双双坠入爱河,经一年多交往,更加互相了解,结果便谈婚论嫁。钱、王联婚,这消息不胫而走,大家都认为:今后西贡华人小区的工商界,将有另一番光景。王才思潮起伏,想到这关节,老怀不禁大喜。
"恭喜,恭喜!"一连串恭喜声中,赴宴的客人陆续登门;乐队在这当口奏起悠扬音乐,夹杂青年人的欢笑;孩子们的喧嚷。王才暗自得意,认为倘非如此,岂足显示热闹的气氛?为了这个婚宴,他早在一周之前便着手筹措,所有远亲近邻,以及生意往来的朋友都列入被邀名单,其中更有孩子们的朋友。
王才生有两男两女,王成功排行第二,去年履行军事义务去了。上月他获享假期,单位批准回家探亲,这孩子规规矩矩的玩了一周,便依期返单位服役。
王阿玉出阁,如此花月佳期,祇盼兄弟能回来共享。无奈军队不能轻易请假,因此当王成功返单位之时,王阿玉便跟他说好:"到时家里自会拍一封电,伪称妈得了急病,你不是可以回来参加婚礼了吗?"
果然,昨天王成功得了三天假期,回家探病母,满限日子刚好是婚礼正式举行那天。大家劝他多留一日,待喜事办过了再回单位不迟。王成功以前一起厮混的朋友更叫他干脆放弃单位!"对呀,开小差!"朋友们异口同声大喊。
"你就多留一天吧!"王才抚摸着孩子的头发,一脸慈祥,爱怜横溢的说:"是爸爸迫你去的,既然回来了,就多留一天吧,明天是你姐姐大喜日子啊!"
"瞧呀!王老伯都同意了!"朋友们一起附和,其中小陈更大声喊:"你他妈的郎当劲儿上哪去了?喝酒吧,别烦恼啦!你姐的好日子不就是你的?喝完酒,大伙去玩飞车英雄.......。"
有人以手肘撞了小陈一下,截断他的话,抢着说:"咱们上舞厅去玩好啦!"
"各位朋友!"王成功润了润喉咙,以艰涩的声调慢慢说出一番话来:"这次我在单位接到电报,情知老母急病是假,本想置之不理,以免乱了纪律。后来回心一想,回家必可见到昔日朋友,果然今天你们都来趁热闹。我正有肺腑之言要跟大家说一说。"顿了一顿,他把目光投向围坐一桌的朋友,然后很谨慎地,字斟句酌的慢条斯理说:"以前的王成功,最好大家当作死掉了!"此语一出,所有人都感诧异,为之瞠目结舌,更有人以为他在开玩笑。然而瞧他一本正经,绝非开玩笑的模样,祇听他继续往下说:"现在的王成功是新生的王成功,但愿所有把我当朋友看待的你们,从今以后不必再提过去,更不可再做任何使父母、家人伤心的事。我不善言词,祇能这么笼统地说说,也就是我这次回来参加婚礼的真正目的......。"
"啊哈!主婚人原来躲在这里,不跟我们喝酒这还成话吗?"王才正凝神细听王成功义正词严的侃侃而谈,心里乐不可支,愈听愈觉出奇!这孩子什么时候学到的本事?蓦地,肩膀被人用力一拍,一把抓着,硬要拖到一桌全是有头有面的老朋友那边。王才实在不得己的整个晚上轮番把盏,一直喝到夜深人静。
王才有个习惯,但凡多喝两杯总是睡不安稳。他找着老伴,问起王成功底事。
"早就睡觉去了!"王妈说:"听说他祇喝一点儿啤酒,说什么也不多喝,想来是军队里起居饮食有规律惯了,睡晚一点都不愿,我想跟他多谈一会亦不可得。真是的,对啦!可能你还不知道,上次他回来,弟妹们早上起床懒得收拾被铺,都由他折迭得整整齐齐的。我说呀!老不死的,这孩子参军之后,把性情都给改过来啦!"
"谁说不是呀!"王才兴致勃勃,口沫横飞的说:"当日我迫他去履行军事义务,妳还数说我的不是,跟我要死要活的。现在可好啦!妳还没听他劝告朋友那神气呢!这孩子不知怎地嘴巴变得灵活起来,能够把话说得大义凛然!"
这晚上,啤酒的酒精在王才肚子燃烧,烧得老王心痒难搔,就像严冬里听到春的讯息;又似走在沙漠上遇到了绿洲。管他春天也好,沙漠绿洲也罢!春天总还嫌它短暂,沙漠绿洲仍须弃之继续前进。唯有人们心底的春天;心底的绿洲,才是永久的春天;永久的绿洲。
春天走进生命之前,王才经历的痛苦,实非笔墨所能形容。如今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眼望浅黄床头灯掩映之下灰蒙蒙的画壁,那右上角挂着一具木制漆黑的乌龟。王才还记得生下王成功那年,他偶于市中心买到了它,据说:这木制乌龟乃昔年一名资本家出国掉下来的东西。王才一心想沾富人的光采而把它买下,现在果然天遂人愿而发达致富,因此合家咸认王成功乃运财童子,骑着乌龟下降王家。
打从五岁那年,王成功便上幼儿园,这小子非常聪慧,惹人爱怜,可是及长就读小学,成绩却异常差劲!三年升两级,别人读六年的课程他就须花九年才勉强完成;对于花钱的学问却不需别人教导,尽管小小年纪,败家的本领往往出人意料!背地里,佣人都管他叫做:"二少爷。"
二少爷在校攻读,颇叫老师头痛;放学之后,便跟无赖胡混。由于慈母溺爱,金钱予取予求,养成了挥霍无度的恶习,故此友侪辈中,王成功很自然的成了中心人物。
王才旦夕祇知刻苦干活,有关孩子的学习与行为无暇兼顾,待到校方通知劣绩,老王才如梦方醒,不禁慌了手脚,立即展开亡羊补牢的工作,毅然断绝其财源。
岂知王成功口袋里虽没钱,所犯错误却能变本加厉!在他家附近店铺,这小子引来一班浪子,大吃大喝,倘有需要,购物一律签单赊欠。不但如此,他更有向人暂借现款之举,保证利息照付,甚至向人借来脚踏车或摩托车,索性典当换钱花用。
王成功的手段更有叫人想不到的,竟然不祇一次跑到同行父执的工厂索借化学原料,诈称奉老王之命而来。这位父执碍于情面,不虞有他,便给他拿去。
十五岁的大孩子,勉强修完小学课程,家里有的是钱,却不愿再上学。慈母迁就惯了;严父没空管教,王成功什么时候辍学的老王半点摸不着头脑。家中甜梦牌摩托车少说也有三、四辆,王成功每天骑车出去都说是上学,万料不到却当上了飞车英雄。要不是一次闯祸,交警找上门通报家人前往保领,恐怕老王还继续蒙在鼓里,这孩子累诫不悛,老王拿他没法,这该如何是好?有人说:"孩子大了,再不是父母能管得了的啦!给他讨一房媳妇,好歹有个妇人管管他,说不定会有转机!"当然,这种落后思想,老王绝不采用,祇付之一笑。
王成功十六岁那年,天大的祸事来啦!不知如何,此子牵涉抢劫案,幸而警方查明抢劫的另有其人,王成功祇落了个受嫌,基于前此并无案底,还算清白,特地恩准王才保领管教。这一连串教人痛心的事件,老王真的气疯了,几欲把心一横由他自生自灭,就当作少掉一个儿子算了!
从公安科回来,老脸铁青的老王大肆咆哮!把家人骂了个狗血淋头,尤其王妈首当其冲。"瞧呀!慈母多败儿,现在可好啦!现眼报啦!咱家出了一个贼!"
家里正闹得天翻地覆,蓦然,有人按响门铃。王阿玉打开门一看,原来是坊队(军事义务科)派来通知书。阿玉签收了,约略读一遍内容,正是要王成功履行军事义务的通知。
王才脑际灵光一闪,有如身在惊涛骇浪中抓到一块木板,生出一个新的希望。这孩子落得如此田地,无非自己疏于管教之过,军校集体生活是一个大熔炉,乃青年人锻炼意志的所在,再不送他去履行义务更待何时?
王才作出果敢决定,着令王成功履行义务,否则断绝父子关系。王成功在连串事件发生后惊魂甫定,心生悔意,再不敢违拗父命,乖乖地收拾细软,准备上路。
就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早上,坊政权组织欢送青年从军。祇见两辆五十座位客车,车厢两侧挂着标语,上面坐满朝气蓬勃的小伙子,王妈正依依不舍为儿子送行。
送行的人塞满街头,有人欢笑也有人为离别而黯然。王才气儿子不过,声言不去送行,此刻却躲在不远的咖啡店内偷偷目送儿子。
不一会,车子徐徐开动,大家挥手作别。"孩子去得远了!该去的,该去的!"王才喃喃自语,声音极低,就他自己听到。
许多手掌在车窗挥舞的情景似仍历历在目,摇晃得令人眼花缭乱,眼皮重重地低垂,昏昏欲睡。
朦朦胧胧中睡去,王才一觉醒来,己经日上三竿。昨夜贪杯恋盏,一旦睡得安稳却又起不了床。唉!上了年纪的人不喝酒也罢。嘿!今儿晚上男女双方正式在酒楼排开筵席,自己是新丈人,要少喝两杯恐怕是办不到的了!
十点多,钱幼申亲迎的花车队伍排了长龙到来,新郎哥容光焕发,神采奕奕,使得瞧热闹的人禁不住啧啧称羡:"好俊的一对哪!"
旁人的赞口不绝,王才听在耳里,内心十分受用,豁然浑忘疲累。整整一个上午,他忙这忙那,循例做足女方主婚的礼仪,最后眼光光的望着女儿楚楚可人的身子,裹在一袭婚纱之中让来人簇拥而去。
婚礼总算顺利进行过了,王才如释重负,松了长长的一口气。"女大不中留",无怪人人都喜生男。嗯!男孩子?老王立即想到王成功,一抬头,后者正站在门口,神色似乎若有所思。
王才招招手,王成功移动脚步走到他跟前,不待他开口,这孩子己诚惶诚恐的说出一番话来。
"爹,待会吃过午饭,孩儿要回单位去,晚上的宴会也不参加了。很简单,祇因不想为了贪玩而坏了军队的纪律。爹,您老人家别见怪好吗?"
王才侧目而视,仔细的打量孩子。祇相隔一年,这孩子长进得前后判若两人!是什么神奇力量推动得"浪子回头金不换"?王才心里一阵激动,紧紧地搂着儿子,不由得老泪盈在眼眶,哽咽着声音说:"去吧!孩子,男儿志在四方,好好地干,前途就掌握在你手中。"
这时,窗外阳光倍觉灿烂,早来的熏风告诉人们:春快尽了。春尽与否老王再不在乎,因为此刻他的生命中,早己滋生另一个美丽的春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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