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燕翻了个身,摸摸身边,空空的。打开灯。又是夜半。
风儿把窗纱轻轻地撩起,又放下,屋内少了几许闷热。
来到女儿的房间,弯腰拾起落在女儿脚下的毛巾被,重新为她盖上。女儿睡得正甜,可能做了个美梦,笑出了声。
是呀,六七岁的孩子,正是做美梦时,可想起那时的自己,做过吗?
坐在女儿的床头,端详着女儿天真的小脸,泪儿无声坠落。
“妹妹妹妹别哭,哥哥给你捉蝴蝶。”山子哥每回见到她哭,就说给她捉蝴蝶。这时的她就把泪儿一抹,跟在山子哥的屁股后边跑。可直到两个人累得满头是汗,也捉不到一只蝴蝶。
“妹妹,你妈妈为啥总打你?她是你的后妈吗?”山子哥问。她摇摇头,说不知道。
她记得七岁那年,爸爸死了,死在了煤矿下,连尸体也没找到。再后来,妈妈就带着她和妹妹来到了山子哥居住的小村,给她们找了现在这个爸。
后爸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就象妈妈骂他那样,太窝囊了,窝囊的妈妈骂他,他都没有一句话。难怪四十好几的人了,也没找到一个女人。其实她挺亲后爸的,话不多,就知道做活,象一头老牛,没白没黑。可生活并不是慈善家,后爸的汗珠子,没换出它半点同情心,全家人吃的还是馍加咸菜。
从她记事起,妈妈就不会笑,偶尔地笑笑,那也是拜妹妹所赐。
爸爸去世后,妈妈的脸拉得更长了,好像生活中一切的不如意都是她秋燕带来的。妈妈的火气,象充足气的气球,到了极限,不定啥时,就会劈头盖脸地扫向她。她不知道妈妈为何要骂自己是“丧门星”,她也不知道“丧门星”是啥意思,妈妈打她,还不准她哭出声,声音一大,妈妈打得更狠。妈妈打她,不用家什,用手拧,她疼,不敢哭,用牙狠狠地咬住下嘴唇,满含眼泪,想着爸爸,血,在嘴里咸咸的。
爸爸活着时,她是爸爸的掌上明珠,只要爸爸一进家门,无论多累,都要张开双臂等她扑来,然后用带着胡茬的下巴在她的小脸上蹭几下,直蹭的她咯咯地笑。
爸爸走了,把她的幸福也带走了。她象一只受惊的小猫,每天放学一回到家,不是帮妈妈烧火,就是领着妹妹出去玩,她学会了看着妈妈的脸色生活。吃饭时,妹妹愿吃的菜,她不去动筷子,后爸有时心疼她,就往她的碗里挑几筷子,妈妈眼睛一翻,说:“别惯她毛病!自己又不是没有手。”后爸低头吃自己的饭,不吱声。
十七岁那年,她初中毕业了,妈妈不让她继续读了,她就跟着他人学会了绣花。
山子哥继续读他的高中去了。星期天,山子哥偶尔会来她家一坐,跟她聊些学校的新人新事,她喜欢听山子哥说这些,就象自己也进了那个校门一样。
她每天趴在架子前,默默地绣着花,心里偶尔想起爸爸,偶尔想起山子哥,想着想着,泪儿落在布卷上,渗出一朵雨打的梨花。
山子哥说,三年的高中生活,真快,眨眼就过去了,她笑,不语。她的心里,一天就象一年,只有山子哥回来时,时间才过得快,快得让她措手不及,快得她嘴角的笑刚绽成花,就僵硬在那里了,来不及凋谢,就被霜打了。
“燕,我考上了!考上了!”一天,山子哥冲进她的家,嘴裂到最大,人象吃醉了酒,红光满面,手里拿着通知书,不怕人地大声嚷着。
那一刻,她被针扎了一下手,站起身,人为山子哥开成了花。
后来的日子太快了,就象山子哥说的,快得一眨眼,三个月就这么过去了。她第一次体会到,原来有人陪着的日子才叫时光如梭。
秋夜,有一丝凉,她如约来到村南山坡的桥上。远远地,有个影子在动,那是山子哥。
月儿高高地挂在天上,风阵阵地吹来,桥下的流水哗哗地淌着,把月光摇得碎星万点。远处的芦苇,晃着耀眼的白,燕儿的心,被那白色晃得七上八下。
“燕,等我。等我读完了大学就娶你。”山子哥拥其在怀中,亲吻着她的发。
“哥,你安心读书吧,我会等你。”她听到山子哥的心跳在加快,怦怦怦,要跳出胸口。哥的手,从她的后背偷袭到了她的胸前,她不躲不闪。
“哥,想要我吗?”她不知道这一别,再见是何时。哥没回答她,手探进了她的禁区,气息在她耳边加粗。
“不,燕,我要把你完好地保留到新婚之夜。”山子哥的手触电一般抽了出来,揉着她的左右两峰。
那夜,她象一只温顺的家猫,听话地贴在山子哥的胸前。她知道,这个世上,现在唯一疼爱她的人,也许只有山子哥了。她在心里暗暗发誓:生是山子哥的人,死做山子哥的鬼。
山子哥走后的那个冬天,很冷。
十月中旬,小姨给她介绍了个对象,她不应,妈妈在一边唠叨着:“你也不看看自己长得啥样?人家可是城镇户口,有房,有车,不就是岁数大点?不就是丑点吗?岁数大,才知道心疼人呢,模样丑俊也不能当饭吃。这样的人家,打着灯笼也难找……”妈妈说了一大堆理由,句句都是为她着想,可她听进去没几句,心想:你说你的,我行我的,反正我不去,你总不至于把我绑了去吧?那天,妈妈多年没碰她的手指又一次狠狠地剜到了她的脑门上。
记得那天小姨临走,跟妈妈小声嘀咕着:“姐,秋燕不答应,咋办?要不把订金和彩礼给人家退了吧?”
“退了?你姐夫辛辛苦苦一年也挣不回这么多钱,小红还要上学,正等用钱呢。”是妈妈的声音。
“那,那咋办?秋燕可是个死心眼的女孩。”
“这由不着她……”下边的话,秋燕侧着耳朵也没听见,不过她自信,腿在自己的身上,她不去,谁也对她无可奈何。
冬月的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天很冷,妈妈那天发了慈悲,给她把炕烧得很暖,还叮嘱她:“天冷,今晚就别绣了。”那刻,她很感动,世上还是妈妈好。她记得只从妹妹住校开始,她的炕从来就没这么暖过。
吃了晚饭,帮妈妈洗刷完碗筷,她就早早钻进了被窝,怀揣着山子哥的模样,进入了甜甜的梦乡。
一阵胸闷,她想翻身,可人象被什么死死地困住,动弹不得,她想,可能又做恶梦了。努力地睁开眼,黑暗中,一个影子正压在自己的身上。一阵慌乱,她挣扎,呼喊,可妈妈和后爸都没听见,她如一只抗命的小鸡,在黄鼠狼的面前,扑棱了几下,渐渐平静了,闭上双目,静等宰割。
窗外的风,呼呼地刮着,她的心,被刀狠狠地剜着。下身,钻心地疼,泪,无声滴落着。
几天后,她被妈妈和小姨打扮成了新娘,送上了来接她的小车。
她做了那个影子的新娘。她不知道影子是谁,也不知道影子到底有多丑,只知道影子的嘴,很臭。
新婚之夜,影子象一只久饿的狼,一次次地反扑上来,她不再反抗,默默地接受着命运的安排,心,在天上,如无根的云,随意地飘,身子,还能感觉到丝丝地疼,泪,无由地滴落着。
折腾累了的影子,从她身上滑落下来,呼呼地睡去了。她望着窗外的月,冷冷地,大大的喜字,在窗上露着狰狞的笑。
“山子哥,对不起!我先去了。”这是她在割腕之前,对着夜空,留给山子哥的话。
一切如做梦一般,什么也不知道。等她再次睁开眼时,那个影子坐在她的床前,双手紧紧地握着她的右手(因为左手挂着吊针),两眼盯着她的脸,发呆。
“为啥要救我?”这是她醒来后第一句话。
“你是我老婆,我当然要救你。”影子说。这是她第一次认真地看了一眼影子,真的很丑。长长的脸,拉大着眼皮,跟脸一样长的鼻子,真丑,说话时,还是满嘴的口臭,她把头扭向了一边。
“我妈妈和爸爸呢?”她不愿面对这个丑男人。
“我通知他们了,可能忙吧,没来。”她的心一阵疼痛,泪儿又一次不争气地开始了嘀嗒,比吊瓶的药水速度快几倍。
在医院的几天,她没见妈妈和爸爸的影子,只有这个丑男人不离前后地侍候着她吃喝拉撒。
一个礼拜后,她被丑男人接回了家。
她如木头人一般,和丑男人生活了一个多月。丑男人,人丑,对她还不错,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做饭,洗刷完毕,叮嘱她好好待着,饭,等他回来做。
看着丑男人做的饭,她没有食欲,丑男人就往她的嘴里送,象哄孩子似地说:“吃口,再吃口。”她也想好好跟丑男人过下去,可她受不了夜间他的粗鲁和口臭。
她好希望来一次天塌地陷,来一次世界灭绝。
两个多月了,身上的红,一直未来,她怕了,是怀孕了?她不想为他生下这个孩子,她自己还不知是留是去,她不想让自己的骨肉象歌里唱得那样,象棵草。
在妇产科的门外,她徘徊了几次,听着一声声婴儿的啼哭,她的心软了,这是一个奔着自己而来的小生命,我为何要这般残忍?我有什么权利去屠杀一个不解世事的生命?经过这么反反复复的几次内心搏斗,她最终决定把这个生命留下来。
春节眼看就要到了,丑男人为她买回了两身新衣服,她笑了,第一次对丑男人笑,苦笑。丑男人在她的脸上留下了一个深深的口臭。
“秋燕。”那天早上,很早,山子哥一步撞进了她的家,丑男人问,他是谁?她告诉丑男人,这是她山子哥。山子哥看了一眼丑男人,脑门皱了起来,眼神质问着秋燕。秋燕一脸的无奈,泪儿嘀嗒着心酸。
丑男人知趣地走开了。
“为什么?”山子哥问。秋燕摇摇头,啥也不说,只有泪儿继续嘀嗒。山子哥一把将秋燕拉进怀里,语无伦次地说:“不愿说就不说,我不问了。不哭了,放心,哥爱你,永远。等我毕业了,还要你。”
“哥。”秋燕第一次哭得这么痛快,肠子结了,心碎了。
“别等我了,哥。大学里有好姑娘,处个吧,我认命了。”秋燕爱山子,太深,她不想给山子哥一个不完整的自己。如果人有来生,她想她一定还等她的山子哥来娶她。
“燕,你啥也别想,不管你啥样,哥都爱你,你永远是我的最爱。”
“哥,记住,我也永远爱你。可,可我不想孩子将来面对两个爸爸。”秋燕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说。
“你,你有了?我不在乎这个,如果你有顾虑,可以把他做掉。”
“他是我的骨肉呀。”秋燕泪雨纷飞。
山子哥走了,走时他告诉秋燕,等她。
春暖花开的三月,阳光明媚,杏花桃花赶着趟儿开。秋燕的肚子凸了起来,丑男人脸上藏不住的喜悦,人,仍然忙,忙里忙外。
“秋燕,快,你妈妈住院了。”小姨跑来喊她。
病床上的妈妈脸色苍白,不醒人事,妹妹正准备高考,小姨说不想惊动她,侍候妈妈的任务理所当然就落在了秋燕身上了。毕竟你爸是个男人,心粗,照顾病人还是女孩子比较细心,小姨对她说。
“你转悠啥?还嫌人不够烦?”小姨对团团转的后爸吼着,后爸停止了走动,一屁股坐在排椅上,把头深深地埋在了两手间。
秋燕来到主治医生的办公室,医生说妈妈需要输血,可妈妈的血型血库里暂时没有。秋燕毫不犹豫地说:“抽我的吧。我是妈妈的女儿,血型一定相似。”
“不行,不行,你是个孕妇,万一有什么闪失,不行!”医生连连摇头。
“救我妈妈的命要紧,抽吧!我可以签字,发生任何情况与你们无关。”在秋燕的一再恳求下,医生对她抽血做了化验。
“你是你妈妈的亲生女儿?”不一会,化验结果出来了,小姨去了厕所,老实的后爸还木木地坐在排椅上。秋燕听到医生的呼唤,进去了。听到医生如此问,秋燕心里颤了一下,不过很快恢复了平静,对着医生点点头。
“不可能,世上还有如此奇怪的事?”医生象自言自语。秋燕扭头出了医生的门,来到病床前,看着妈妈,泪又一次落下。
“小姨,通知妹妹吧。医生说妈妈的病需要输血,我刚刚做了化验,血型不配,让妹妹来吧。”秋燕见小姨进来,边嘀嗒着泪儿,边说。
“妈,你一定要坚持下去,我会尽一切能力来救你。”离开妈妈之前,秋燕握着妈妈的手,声泪俱下。
下午,丑男人开车载着秋燕又一次来到医院,秋燕的妹妹也给妈妈输了血,医院也从别处弄来了血浆,丑男人拿出一万元钱,交给了后爸。
那夜,秋燕翻来覆去到深夜,朦胧中,有一个皮肤白白的女人抱着儿时的她,哼着儿歌,亲吻着她的小脸,可转眼间,女人躺在了正北的一扇门上,一屋的人,都在哭泣,爸爸抱着她,她擎起小手为爸爸抹泪,爸爸哭出了声。醒来后,她努力地搜索着梦中女人的模样,可一切努力皆茫然。
“孩子,我对不起你。”妈妈睁开眼时,是第二天的早上,见秋燕和丑男人拎着饭进了屋,人已泣不成声。
“妈,好好养病,啥也别说,我永远是你的女儿。”秋燕含着泪,笑着抓起了妈妈的手。
女儿在七月份降生了,妈妈来看喜,说长得象秋燕,小姨说,长大了一定也是个美人。秋燕听着亲人的赞美,看着女儿,满眼的泪,一脸的幸福。
丑男人拉起了几个人,成立了自己的建筑队。
山子哥暑假期间又回来了,来看过秋燕,啥也没说,抱起秋燕的女儿,亲了又亲,问孩子叫啥?秋燕说:“叫山妹。”
日子随着女儿的降临,一天天地更红火了,丑男人精神更足了。秋燕每天守着女儿,忙,也乐。女儿是她的唯一,为了她的唯一,她坚决要好好地活,给女儿一个健康快乐的家。
丑男人腰包渐渐鼓了,醉酒的次数逐渐多了,秋燕怕她的唯一失去父亲,劝丑男人少喝酒,丑男人笑笑,把她搂进怀里说:“终于知道心疼我啦。”丑男人的嘴,还是那么臭,秋燕把脸扭向一边,把刚刚被丑男人臭了一下的嘴,狠狠地抹了一把。
丑男人为了家,为了应酬,常常夜半不归,秋燕睡不稳,也常常夜半醒来。醒来的秋燕,有时默守着女儿,有时翘脚窗前,任凭泪儿无声滴落……
-全文完-
▷ 进入秋泪儿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