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
我不用生动的语言描述我爹。他的一生,已注入我的血脉
我还用得着品头论足吗?
我爹是旧社会的产物,新时期的纪实体
他生在明国烟火中,活在社会变革里
他的言行举止和性格,乍看像木偶。
他的肤色,多像陶罐,装着生活,漫出水纹。
他是一只古董,在村里晃来晃去,
常常被人一眼就认出来。
他经常坐在木墩上晒太阳
一坐就坐到梦里,将白天坐了开花
将夜晚坐成故事。当他淡淡地坐着,
如果不是他眼角微动,我还以为他老人家危险了。
他的眼睛不大,但是一见到我回家,就像湿地。
我第一次评论我爹的时候,社会已经开放了
没有顾及三钢五常和伦理枷锁
我把我爹说成一只木犁,到处带疤
队长叫他翻哪块地,他就翻哪块地
如果不是偶尔传来的小调,人们还真以为他就是木头。
有一次,听我爹说:不能使“空心牛”。这话当时我不懂
当他不久前问我:别人给拿你当空心牛使了?
我才发觉自己吊着半饱奔波了几十年。
我爹最忌恨吃粗粮,这些多数人喜欢的家伙,
他一见就甩脑壳,不是嘴细
而是一提起粗粮,就像触及炸弹
他知道回忆是一枚比炸弹厉害得多的东西,只能远离。
他常常想起,在吃不上粗粮的年代
想起幼年的一个黄昏,
响起土匪的冷枪
和倒在血泊中的他爹。所以
一提起粗粮,他就会亢奋地骂:
“狗日的东西”。
我爹在集体化年代,擅长挣工分
村子里数他挣的工分最多,
队长,会计,保管都喜欢他天天出工
好参照我爹记挂他们自己的账。所以
队长家的工分和分红像我家那头犟脾气的老牛眼睛
让人回避,甚至不敢提及。
我爹不在乎别人挂不挂靠自己的工分,他不常说话
也许是早出晚归,跟星星谈得多了。所以
村里啥事坚钢就是他的。
我爹干了一辈子,好不容易摆脱富农的帽子
弄得一口饭吃,获得一个常人的身份,把我送到学校后
就很少听到他埋怨过谁。
我爹不识字,七十多年了,他认得大地和蓝天
但是写不出它们来。小时候
我指着大片花花绿绿的坡地问他:那是什么?
他说:你怕是憨掉了,那个就是土地了嘛。
那口气,像启蒙老师教学生认生字。
其实,我爹的一辈子:土地是纸,他自身就是笔。
他的一生,都在抒写。但是,在时间的挂墙上,
我找不到哪一笔少了,哪一画多了?
2012.10.22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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