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 焕 口述/田世松 整理
官焕,又名官守朴,都江堰市崇义镇人,于1944年参加中国青年远征军驻印军学生教导队二队。
抗战胜利后,就读于成都黄埔军校,毕业后在国民党95军225师任职,1949年12月25日在灌县参加和平起义。
由于时代和历史的原因,老人曾遭受不公正的评判和待遇,80年代才予以彻底平反。
那年,我刚转入成都济川中学本部——1940年秋,我考入设在崇宁县唐昌镇成都济川中学分校——三年来我一直离家在外读初中。 我家在灌县崇义镇,我们官家是当地的名门望族,有一大宅院,人称“官家花园”。
我父亲除有田产外,在崇义街上还开有木器厂,在成都也有木材生意,交给我大哥在经营;我的叔祖是官兴文,时任省水利厅都江堰管理处处长,因主持修筑灌县城内三泊洞至蒲阳镇的环山河渠而扬名川西。
这一利国惠民的水利工程为当时四川省主[xi]赏识,特以他的名字,将该渠命名“兴文堰”。
我们官家各房人皆引以为荣。我揣想,当初我父亲不吝钱财,执意供我上地方上最好的学校,也许就是希望我,日后学成归来,成为像叔祖那样的栋梁人材。可惜那时局,已不允许他存这样的美梦了。
时值1943年末,在大后方抗战史上,有一个重要的历史事件发生了,“九?一八”事变后,流亡到四川三台县的国立东北大学,历十余年离乡背井之苦,对日寇仇恨已到忍无可忍地步,该校历史系的三位男生,奋起投笔从戎,报效国家。
这爱国激情牵动全校师生,东大师生派代表专程到重庆,向国民政府递交《东大师生集体从军》宣言书,据报载:蒋委员长亲自接见师生代表,勉励有加,还当场宣布:所有从军师生将被送往印度,接受专门训练后,去滇缅前线同日本侵略者作战。
国民政府乘势号召“十万青年十万军”、“打败日寇,光复中华”。短短几天,大后方的所有大中学校都沸腾了,掀起一个学生从军热潮。
那天,四川大学、华西大学、成华大学,还有私立铭贤学院等院校的学生,在南门外的华西坝集中,组成数千人的游行队伍,沿南大街、红照壁,穿过青石桥,转西御街、盐市口,直奔市政府,在门外高声呼喊:报名从军,赴前方抗日。
市政府有官员出来,答复学生要求:回学校报名,统一去市三医院体检。当时我才15岁,年龄有点小,但我身高已有1.68米,体质也不低于十八、九岁的青年。我通过熟人,从学校开出一份初中五学期的修业证书,这样报上名,体检也顺利通过了。
我满怀喜悦,告诉家住城南二巷的三姐和三姐夫。三姐夫在市机关上班,他没说啥,三姐却心情沉重,她说:不管怎样,应该首先告诉父亲。我说:等入伍后,出国之前我再回家告别,否则我走不了。
谁知还没接到入伍通知,父亲先来了。
我做出一副挨骂的样子,可是父亲没有斥责,还似乎通情达理,对我说:国家有难,从道理上讲,男儿投笔从戎,报效国家,是人之大义;你才15岁,且未成年,何能担当如此重担?况且你大哥又多逆行,家业大有败在他手里的趋势。只有你渐渐懂事成人,可聊慰我心,我已近六旬之人了,能活多少时日且难预料……父亲说着,老泪纵横,咽不成句。我对大哥贪赌败家,也早有所闻。
开学前,我去大哥公司取父亲吩咐他给我准备的学费,他竟输得光光的,付不出来。我多少能理解迈入老年的父亲的苦楚,但我从军的念头坚定不移,我宽慰他说:去不了多久,滇缅公路被打通,中国胜利在望,我就回来了,还可以继续上学呢!——现在大家踊跃报名上战场,我且成贪生怕死的人,日后有啥面目立于人世呢?父亲见说不通,便要我先回家,与母亲见一面后再走。我给一起报名的同学说定:如通知来了,先替我收下,最迟三天,我就返蓉。
谁知回家后,父亲却把我锁在卧室,找了一大堆书放在写字台上,忿然说:好好给我读几天书,再来商量!我一看桌上的书,全是说的什么“父母在,不远游……”、“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子从父,臣忠君”等等旧的说教,气得我绝食两天,以表示反抗;父亲也不进食,以处罚自己教子无能。最终由母亲出面,达成和解。说好明年长大一点,同意我再去参军。我退后一想,这次不走也罢,如硬性离家,留给父母精神上的痛苦也就是捆在我身上的痛苦。的确,我依顺父母后,双老的高兴劲头,给那一年的春节增添了无尽的喜悦。
第二年春,我考上成都南黄高中,这所学校属于战时疏散学校,地址在老西门,校舍简陋,连书桌都不够用,有时为了座位,同学之间争吵不休,甚至打架斗殴,这里根本不是一个求学之地。终于挨到六月,临近暑假时,学生中又发起从军行动,我毅然去了市政府报名参军。吸取上次教训,我正式穿上军装后,才去见三姐。三姐见挽留我已无望,只好又将父亲请来成都,与我这将远征的儿子见面。父亲仍是泪眼模糊,说:你一心要去,我也阻拦不了,只盼你们早日胜利,回家团聚,你要多写信回来……我一边点头答应,一边搂着四岁的四妹,鼻端也酸楚起来了。
我被编入教导二团八连,在北较场开始基本军事训练。训练不到两个月,便接到空运出国的命令。出发的那天,一大早,市民和学生都来欢送。列队送行,锣鼓不息,爆竹连天,口号声此起彼落,直冲云霄。“祝我们的国魂——青年远征军旗开得胜”,“打败日本,光复中华”,“扬我中华国威,灭尔倭寇野心” ……我们这些学生军,心情特别激动,我也暗下决心,一定要多杀鬼子,保家卫国。
在新津机场,我和同行的三十四名同学,登上一架有四个螺旋桨的运输机。飞机发动了,机尾排出的气流,将地面的沙石席卷而去,随着机身摆动,飞机在跑道上滑行,然后离地起飞,徐徐升空。
几分钟后,城市、乡村、公路、河流都非常清晰地呈现在我们足下。正是夏日的晴天,阳光灿烂,白云如絮,令人心旷神怡。
大家都是第一次乘飞机,都贪婪地观看舷窗外的景色,就像饥饿的蚕虫贪馋在桑叶上,不肯将头抬起来一样。
运输机经过昆明,也没停留,径直西飞。时间大约已过中午,我们感到一阵寒冷袭来,每个人都把新发的军毯裹上,但身上也感觉冷。舷窗的玻璃上,先是蔽上灰白的浓雾,随后雾又凝成水珠,最终是结成一条条冰凌。原来飞机正飞越在青藏高原上空。
万米高空之下是称为“世界屋脊”的喜玛拉雅山脉。
飞机时高时低,盘旋航行。下面不时响起高射炮炮声,这是在通过日寇占领区的封锁线。我们明白,在如此高空,飞机不会中弹,可心里还是一阵阵紧张。
飞机一过喜玛拉雅山脉,就是异国领土,气温也逐渐回升,由寒冷最后变为酷热。经过四、五个小时的航行后,飞机终于降落在印度汀江机场。
南亚热带地方风光呈现在我们面前,树的叶特别阔大,树的颜色更绿更深,还像涂上一层油似的闪亮发光。
我们又渴又饥,无心赏景,都疲乏地躺在机场的草坪上,让火一般的太阳,烘暖近乎冻僵的身躯,慢慢恢复肌体活力。
大约等候一个小时,一辆军用大卡车开过来,把我们送到驻印远征军新兵转运兵站。在那里才美美吃一餐晚饭,痛痛快快洗一个澡。最后,一位军士领我们去换新装。
大家开始以为远征军的所有军需品都是美国货,其实并非如此。生活用品,如毛衣毛裤内衣内裤,甚至军便服、军礼服、蚊帐、雨具、餐具等都是英国制造,由英国驻印军拨给。而军械、军装、军靴、军毯等才是美国提供,所谓的美式装备,是指武器、弹药及士兵的外在着装。当然,与国内中国士兵的布衣草鞋和“汉阳造”步枪相比已是天壤之别了。
离开转运兵站那天早晨,谁也不知道将要去什么地方。各人瞎猜:有说要去兰姆伽基地受训,有说赴战况正紧的缅北前线,还有说要去印度加尔各答,加强防守……我是队伍中最小年龄的兵,谈不上什么看法,只是在心里想:管它去什么地方,参加远征军是来打日寇的,哪里是战场都一样。从汀江火车站上车,列车行进一整天,傍晚时分,把我们带到一个大家都没有提到的地方——宜都。这是位于印度北部的一个边陲小镇,它毗邻缅甸西部,背靠荒无人烟的野人山。山麓下有一排排整齐的军用帐篷,一顶接一顶的圆型黄绿色屋顶。像一朵朵硕大无棚的蘑菇,从山脚一直到蜿蜒的江边,这就是我们远征军的训练营地了。
我们这次一起来的一百五十人,编为驻印远征军新六军第十四师学生教导队第二队。队长叫徐骏,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少校军官。看上去挺精明、强干,特别注重仪表美丽。
几天之内,将队员中凡不合身的军装一律剪裁,量身改制。他看着我,年龄虽小,却高大壮实,穿上美式黄咔叽军服,大小正合适。 他称赞我,说我是四川兵中的“尖子”,我也暗自得意。
我所在班的班长名叫王笃,疲高个子,山东人,很会游泳。他这个特点,对我记忆尤深,因为几个月后,他从伊洛瓦底江中要挽救我这个“旱鸭子”一条小命,令我感念至今。
还有一名同班学员叫陶镛,是上海复旦大学一名肄业生,英语很好,比我年长四、五岁。他是“七?七”事变后,与他哥哥一起逃难到四川,因经济拮据,平时生活极俭朴。日后,我与他成为好朋友。临出国前,我父亲曾给我两万元法币,叫我带着备用。在宜都,我以50元兑换一个卢比,带的钱换400卢比。我送五十个卢比给陶镛,他却婉言谢绝。后来,我留下一百个卢比,揣在身上,其余的钱请队部替我保管。
训练生活开始了。操场上从凌晨就开始的操练口令声,跑步声以及枪刺劈杀声,一直到黄昏才沉寂下来。教导队的步兵基本训练,是中美混合式。操场训练按中国的步兵教范,而刺杀和射击则由美国军人主讲和示范。每天下午两小时的战术讲课,是由一位三十多岁的美军少校任教,一名中国中尉作翻译。
美国是“祖国”、“荣誉”、“责任”六字为教育军人的信条。从这位美国教官身上,我们就感觉到,他言行一致,以身作则。他每天亲自驾驶吉普车,提前五分钟到达队部,风雨无阻。
他说,作为一个军人,必须严格遵守时间,要养成习惯。
我们同学中若有上课迟到的,他必须问明原因,追究责任。
讲课时,他每讲一段后,要我们提问题,看是否消化了所授知识,有不懂的地方,他反复讲,直到同学都弄清楚为止。而且他态度和蔼,平等待人,恰与中国军队的一些中下级军官形成鲜明对照。
中国的军官,对下属冷酷、严厉、一副老虎吓人的样子。
比如,教二队有一名朱姓区队长,在队员面前随时都是满脸怒容,就是民间说的,像借他谷子还他糠一样,队员背后称他“恶老虎”。有一次半夜紧急集合,一位姓王的学员忘了将子弹盒系在腰上,被他检查发现后,竟重罚20大板,用竹扁担打屁股,伤者半个月才消肿和去完瘀血。
国民党军队不废除体罚,还自认为是利大于弊,以后在国共两党的战争中,出现国民党军队中许多士兵反戈起义的事例,也不能不说与此行为有关系。
我们的训练营地处于森林和沼泽地带,南亚的夏季炎热且多雨,因此蚂蝗和蚊子是无比厉害的天敌,如不小心被蚂蝗叮上,拨出如棒槌般粗细的蚂蝗后,伤口会流血如涌,如不及时止住,很短时间人就会毙命。
听说有一个士兵巡逻时,去灌木丛中大便,同伴见其半晌未出来,走近草丛中寻找,才见他蜷缩成一具没有血的尸首——几只大蚂蝗叮在他身上,吸饱了鲜血,就像一只只紫色的茄子。而蚊子呢,咬人一口,肌肤肿起一个核桃大的包块,又痒又疼,还会被传染疟疾、脑膜炎等疾病。
所以,我们每每进入森林演习,都在绑腿和胶鞋上浸上敌敌畏药水,以防备蚂蝗;戴上头罩,以避蚊虫叮咬。
一个月后,师部决定从教二队抽调一批同学,去辎汽团学习驾驶技术。我早就有一个渴望:驾驶战车,驰骋战场,杀得日寇人仰马翻。我以为那才是我们青年远征军的真正形象。可是徐骏队长却不让我报名,他要把我留下来,理由是我思想单纯,头脑也机灵,应该培养成步兵骨干,而不只是做一个“车夫”。(当时部队里对驾驶员的蔑视称呼)我被说动了,从此,怀着当一名军官的朦胧幻想,一切都听从徐队长的意见。
三个月的训练完毕后,谁知徐队长却调走了。我们教二队的队长由教一队的黄队长接任,教一队的学员大部份都分下连队,还剩下十来个人并入我们教二队。
我的战车没有开成,而军官梦也破灭了。军队就是这么一个决无半点个人意愿和自由的组织,国民党的军队尤其如此。在自上而下的“一长制”制度下,大到战争胜败、小到个人升衰荣辱,往往都系于你所跟随的有权决定的那一个人而已。以后我在军中的命运会由黄队长决定,将会再一次证明这一点。
留下的教二队继续在原地受训,我们的生活依然紧张而单调,只有星期日,才有些乐趣和闲暇。上午,打扫卫生,收拾内务及检查枪支弹药;下午,到营房附近玩耍,或到溪边洗涤,或到深潭游泳,一扫平常的严肃静穆气氛,将平常的烦闷也忘得一干二净。有一个星期天,我向黄队长请假,去宜都市区买手表和钢笔,并请陶镛随同,便于翻译。获准假后,我们俩象两只快乐的小鹿,蹦跳着往山下公路奔去。看到一辆美国军卡开来,我挥一下手,黑人司机笑嘻嘻地停下,让我们上车。在驾驶室里,我看到陶镛和司机用英语亲热攀谈,我一句也听不懂,心里直懊悔在学校没有好好学外语。
宜都的市容我们还是首次光顾,街上既有高大建筑,也有不少破旧的平房,商店外面有很多地摊,商品出奇地便宜。我喜欢吃香蕉,买七、八十只才花两安钱。我把香蕉拎在手上,有光着脚,穿着褴褛的一群孩子跟在身后,伸手乞讨,我以为要吃的,给他们香蕉却不要。我就去换两个卢比的零钱,一人给一、两安钱。殊不知,这一下麻烦来了,围上来乞讨的,除了小孩,还有老人和妇女也赶过来。陶镛在旁边,见我没法应付的窘态,笑得直不起腰。我好容易躲进一家咖啡店,刚喘口气,忽见乞讨的那些人中,有一个老头携一小女孩,在门口瞧着我又跳又唱,声音动听,舞姿优美。我奇怪地向店主打听,陶镛给我作翻译,从店主人口中才得知原由,原来,印度人几乎都能歌善舞,按当地风俗习惯,乞到钱的人要主动为施主唱歌献舞,以表示感激之意。我听后十分感慨,对陶镛说:印度虽沦为英殖民地,但仍不失文明古国的风雅啊!从咖啡店出来,我与陶镛沿街蹓跶,过去听说,印度女子有穿鼻环、带脚环之类的饰品,总算也在地摊上见识了一番。后来在商店,我花五十卢比买了一块瑞士梅花表,又用五个卢比买了一支英国派克笔。
往回走时,一群学生模样的男女围住我们,我一时惊慌失措,还是陶镛有经验,走上前去用英语交流起来,一会学生们喜笑颜开,纷纷掏出日记本,让陶镛在上面签字留念。
我将新买的钢笔递上,陶镛用中英文在学生们的日记本扉页签上:在抗击日本法西斯的战争中相逢,我们永远是朋友。末尾署上我们俩的姓名。与学生一一握手告别后,我向陶镛打听他们的谈话内容,陶镛如实告诉我。原来他们都是当地的学生抗日宣传队队长,疑心我们是刚参军的学生,便上前打听,得到证实后,向我们表示敬意和欢迎,并希望与我们交朋友。回到驻地后,我的心情却还很激动,心想:天下学生都是一个样:爱国、热情、有正义感。这一天是我出国以来过得最开心的一天。
有一天,全队忽然打乱班排,按高矮列队,原来是挑选三十名同学,选为师仪仗队队员。我幸运地被选中。
几天后,新六军军长廖耀湘前来我师检阅部队。那天上午十点钟,我们仪仗队排列在队伍最前面。
全师万余人,清一色的美式装备,军官和士兵身着黄色丝光咔叽军礼服,上面缀的五角星和条纹杠闪闪发亮,排列整齐的装甲车、坦克、火炮,还有各种轻重机枪,最新式的火焰喷射器及士兵手握的冲锋枪,半自动步枪等等武器,给人以“铁军”的自豪和必胜的坚定信念。五辆美式吉普急驰而来,廖军长在广场前端下车,后面紧跟着军部人员、美国军官和翻译。
14师师龙天武,下令奏军乐,立刻转身跑到军长面前,立正、敬礼、报告。然后,随军部一行,一起检阅部队。
廖军长走到仪仗队前停下,仔细端详一阵后,笑逐颜开,问:这些是刚来的学生兵吗?师长上前回答:是的。军长接着说:这是我们军的新鲜血液啊!好好培养,师长连连答应“是的”。检阅完列队官兵,军长站上台讲话。内容有:国际国内的战争形势,中国远征军在缅北战场的重任以及当前敌我双方战斗状况等。
整整两个小时,他没喝一口水,没作片刻休息,笔直地站立在太阳下,精神饱满,直到作完报告。我为他标准的军人形象深深感动,仅此一面,却留下难忘的印象。
十月,印度的气候没有秋季,仍然那样炎热。我们的步兵基本训练告一阶段,对特殊地形的森林演习也进行了几次,但是,对缅北沼泽丛林地带的作战演练还是陌生,于是,教二队奉命向缅北孟拱转移,在那里一边训练,一边作预备队待命。
孟拱位于缅北最大的,被日寇侵占的城市——密支那城的南部,距该城约一百公里。与宜都不同的是,孟拱训练地的营房要学生兵自己动手建造。一没有施工员,二没有建筑工人,建房的竹木和盖房的丝茅草,都要从山上砍伐采集。我们分大组承担任务。我分到伐竹组,大组长就是我的班长王笃。
那天我与同组的25名同学,一大清早就上山了,一个上午,我们已砍伐几十根碗口粗的竹,下午就把剔尽枝叶的竹扛到江边。这条江就是缅甸有名的伊洛瓦底江。
在江边,我们用树藤将竹扎成竹筏,以便顺水放到目的地。临近黄昏,才将竹扎成八张竹筏,推入江中。
江面上已映出天空闪烁的星星,忽明忽暗,两岸树林中传来猫头鹰咕噜咕噜叫,我心里又紧张又害怕。王班长知道我不会游泳,他特地挪出中间的竹筏,叫我乘在上面。
谁知行到江水拐弯处时,我那一只竹筏被江中一块巨石撞着,竟然单独卷入江心,我与另一位同学,用一丈多长的撬杆也撑不到底,急得我头冒冷汗。
这时,听见王班长高声喊:不要害怕,你们趴在竹筏上别动!不一会儿,他就从我们竹筏右侧冒出头来,只见他一只手推着竹筏,一只手划水,顺着水流,将竹筏向岸边慢慢靠拢。离江岸还剩下两丈远的距离,竹筏哗啦一声散开,我与那位同学一起掉进江水里,我只觉得“嗡”的一声响,水就漫过头顶,身体像一块石头,直往水底去。忽然,我又觉得自己在往上飘动,一会儿就像圆木似的露出水面了。原来是王笃班长潜在水下,用他有力的双臂,将我的腰托着直向岸边游去。过后我好后怕:如果不是遇上这位好班长,我这“旱鸭子”早就葬身于异国江河了。
经过整整十天的努力,我们14师教导二队的新营房落成了。这些建筑包括:一幢教室、一个饭厅、四间寝室和一处运动场地。早就听说,军人是多面手。
这筑房造屋算是一个面,可是,军人重要的一面应当是驰骋疆场呀!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展示真正的军人风采这一面呢?教二队的同学都在盼着,然而谁也不敢问出声来。
孟拱的训练不及宜都紧张,课余时间相对多些。
每天下午,在太阳的余晖下,同学们三三两两,各自邀约自己的好友,选一处幽静地方,或谈心,或游乐,或讲自己的经历……
于是,我又有机会结识了一位不是同班的学员,并且他不是来自我们学生队伍。
教二队的成员,绝大部份是来自大后方各大中学校的学生,只有极少数人是来自职员和社会青年,从工人、农民中来的青年人就更是微乎其微。有比较丰富的社会生活经历的学员韩国屏,一经接触,很快就吸引着像我这样从校门到军队的学生兵。
我叫他老大哥,因他比我年长六岁。他高中毕业后,进入成都一家银行,当上一名小职员。他来从军,不是出于青年的热忱,而是情场失意。他说他内心很痛苦,现在向我倾吐,能有一些慰籍。他讲述自己的罗曼史,我觉得如天上彩霞那样美和迷人,我因为还从来没有恋爱过,对女子的心理状态也不甚了解,经他惟妙惟肖的描绘,完整细致的叙述,我都感觉到其中有不少的情趣了。
然而,因女方家庭极力阻扰,而他的恋人——一位16岁的女中学生,也还要继续念书深造,所以他的恋情未果而终。我认为他的失恋,不应是痛苦的折磨,而应当作幸福的回忆,从而鼓励自己前行。他不这么看待,总是在痛苦中沉迷不振。为此,我常与他争论不休。 这时,我才回想起徐骏队长说我单纯的缘由。
我想,人的某些品性可能属于先天秉赋,而非后天培养,比如善良、正直,大抵属此列。
那位韩同学,我以为是缺乏这一天赋品性的人。人啊!不必什么都想占有,对美好的东西曾经拥有,也是一种幸福嘛!
转眼到了中秋节,队上搞一个团圆餐。
平常有戒酒令,难得的过节,有畅饮机会,大家自然十分高兴,正当觥筹交错,举杯对饮时,忽然中队长高呼“立正”口令,大家“哗”地站起来。原来龙师长率师部一行人和几位美军联络官,已经出现在门口。师长笑吟吟地受过礼,率员挨次巡视一圈后则离去。
军队高级军官历来不与士兵同席而食。此次出乎大家意料的“巡视”,据说也是因为美方官员较看重学生军,从而提议前往祝贺节日。与师部人同来的几位美国军人和翻译的确留在餐厅,而且很随和地入座就餐。他们与我们嬉笑颜开,拍肩握手,亲昵戏谑,如同友人。
有一位联络官,还学着用中文吟“每逢佳节倍思亲”的唐诗。
他通过翻译,告诉我们他的心情:他远隔重洋来这儿作战,也想念家人。但是,为和平、为摒除战争,此时此刻他与我们是怀着同样的心情,我们大家是为了共同目标的朋友。
我听了有些感动,上前敬了他一杯酒。老实讲,我对美国人的感情比较复杂。在国内时,看到某些美军飞行员以救世主的态度对待中国人时,的确非常愤怒;但是看见他们的献身精神投身于反法西斯斗争时,又是由衷的尊敬。
中秋后不久是辛亥革命纪念日。
全师召开例行的纪念会,由负责政工作的一位副师长作报告,讲话内容无非就是孙先生的革命活动和武昌起义经过等等。
散会后,在师部谍报科的一位同学,给我们悄悄透过一个军事机密:国内战事吃紧,日军攻占独山,紧逼贵阳,已威慑到重庆国民政府。
果然过不了几天,来了通知:教二队训练结束,立即分下连队。真有点令我们感到迅雷不及掩耳,心情是既紧张又兴奋。最先分走的一大批同学,是到师直属工兵营,由营长亲自来接走;接着是通讯营,去了三十名体力较弱的同学;分配到师辖三个步兵团的人数最多,这批同学分走后,营房内就剩不了多少人了。
看见同学走了一批又一批,还是没有轮到我,心里真有点着慌,但又不敢问负责分配的黄队长,因为看见他紧张而有序的忙碌,加上一副特别凝重、严肃的表情,早已经把我这个幼稚的学生兵镇住了。 其实,过后我才明白,我的远征军生涯就中止在分配的这一天,而改变我命运的人,正是我的这位有权的顶头上司——黄队长。
最后没有分配下连队的同学,连我在内是八个人。黄昏降临,空荡无人的营地格外冷清。黄队长说:你们八个随我走,今晚乘火车到肖团报到。肖团就是14师战斗力最强的团,团长名叫肖豪,常驻密支那前线。我们以为即将上前线,都高兴起来。
好友陶镛还与我在一起,我们整理好行装,随便吃了点东西当晚餐,然后随黄队长匆匆赶到火车站。
夜幕下,一列军到来,不知怎么,只挂着四节车厢。
只停车五分钟,但已足够我们八个人上车了。黄队长与我们一起走进车厢,挨次坐下来。就要告别这儿了,我想看看车窗外的景色,但是一片浓浓的墨色,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只好默默地向远方的森林和大山说声再见。
不一会儿,在颠簸摇晃的夜行军列上,我眼前迷迷糊糊,犹如坠入浓雾中……
硝烟战火裹着的密支那城,呈现在眼前。我跟前黄队长,在一条战壕里穿行,后来是小跑,跑着跑着,撞着迎面来的一位军官,说这儿就是肖团的前沿阵地,他是负责守卫的七连连长。黄队长对我说:你就分在这里。说完他就不见踪影;七连长递给我一个皮挎包,说:“你留在连部当通讯员吧!”。我的行李还没整理完毕,敌人的炮弹就炸响了,雨点般地落在战壕外,硝烟迷住我的视线,什么也看不清,有人递一支冲锋枪来我靠手摸着了。一会儿看见我们的坦克轰鸣着开向敌人阵地,我方的炮弹也从上空掠过,飞向敌方,有人发起冲锋信号弹,我便跟着呐喊的士兵一起,跃出战壕掩体,冲向敌人阵地。忽然我听见七连长在后面吼叫:通讯班回来!我心一急,就跌倒在一个弹坑里,那坑好深好深,我惊出一身冷汗,却睁开了眼睛。原来我仍坐在疾驰的火车上,看见黄队长正与陶镛他们聊着呢!
深夜两点左右,列车才真正到达密支那车站。我们八个人在站台上休息,黄队长一人去电话室,他说打电话联系汽车。路灯下,一队美军巡逻兵走过来,有军官用英语问话:是哪个单位的?
陶镛也用英语回答,告诉对方我们的番号后,那军官竖起大姆指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中国远征军,顶好!顶好!
拂晓时分,开来两部吉普车来接我们。黄队长叫我、陶镛和另外两名同学上第一辆车,把我们四人交给随车来的一位中尉军官,另外四个同学与黄队长则乘第二辆车。
吉普车把我们带到飞机场,另外那一辆车却没有跟着来。我心头疑狐时,中尉叫我们将行李卸在车旁边的一顶军用帐篷内,吉普车离去。就在我们又渴又饿时,中尉又回来了,带来馒头和牛肉罐头,告诉我们吃完东西就在帐篷里休息,大约两小时后就要上飞机。
我问:乘飞机去哪儿?中尉笑笑说:具体着陆地点不清楚,总之是返回中国本土。我大吃一惊,反问:回国?远征军不打仗就回国了?中尉无可奉告地说:这是军事秘密,你们是分配在回国增援的部队。 原来我们四人分在某团直属的迫击炮连,该连队早在一周前已抽调回国,中尉是奉命前来接我们归队的。
我和陶镛都好沮丧。饭后,另外二位在帐篷里休息,我们俩就在机场周围蹓跶。
机场上停有不少运输机,还不时有起落的飞机,在炽热的太阳下,一队队背包挎枪的士兵,拖着斜斜的影子,鱼贯而行进入机舱。载满军队的运输机,一驾驾腾空而去,一会儿就消失在蓝天白云里。想到两小时后,轮到我们,也这样悄然离去,心中不免一阵惆怅。
我虽参加了远征军却未上前线。(昨晚的梦里倒是上了战场)好容易盼到机会,到了密支那——远征军在缅北战场上最大一仗的决战地点,然而战事已结束,我甚至连看看这座已成一片废墟的城市,都没有机会了。在机场附近,我看见遗弃遍野的战利品,除各种毁坏的轻重武器外,别的军用物资,如军毯、蚊帐、钢盔、制服、饭盒、水壶等等,还有罐头、酒瓶=炊事用具,也扔得一蹋糊涂,我苦笑着对陶镛说:若是有人把这些东西搬回国内,不知会获多大一笔横财呢?
延迟到次日晨,才轮到我们上飞机。七点钟,我们进入机舱、坐定。飞机发出震耳的排气声,尔后徐徐滑行在跑道,加速、昂起机头,机身离开地面,腾空,直上云霄,然后往东飞去。我瞑闭双目,心中猜测降落地点:贵阳?长沙?南宁?柳州?……
中午12点左右,飞机逐渐下降,机身穿过云层,扑向大地,地面的景物渐渐清晰起来,那些熟悉的山峦、丛林、村庄、城镇,一一涌入眼底,向我扑面迎来。
祖国呵,你的儿子归来了!
一生都在国土上的同胞,也许很难产生这样浓烈的感情,然而,经历了这微不足道的极其短暂的异国生活的我,真的增添了对祖国的无限爱恋,正像离开过慈母的儿子,对母亲才有不可磨灭的思念一样,这也恰如一位诗人所写:“别离是爱情的维生素”。
飞机离地面更近了,我的心几乎要跳出来,因为我分明看见,那些身穿童子军服装的中小学生们,站成一列列整齐的队伍,手持红色、绿色、黄色的三角小旗,向归来的我欢呼、招手,微笑……那年我在成都读书时,也像今天他们这样,迎接抗战英雄李家裕将军归来——为国捐躯的遗体回归故土。李将军是民族的功臣,受之无愧。可是自己为他们做出什么贡献呢?
我的泪水夺眶而出……
附记:
今年春天的一个上午,我随市政协周中国主任一行,前往郫县安靖养老院,探望原灌县籍的抗战老兵,原中国青年远征军战士官焕。
在简朴的宿舍里,我们见到这位年逾8旬的老人。当他颤巍巍地起身,从周主任手中接过礼品时,他的小儿官羽说:“市政协代表地方政府来看望你。”老人深陷的眼眶内,立刻充盈了泪水,他频频颔首,点头示意,枯瘦的脸颊上肌肉和嘴角不住地抖着,似乎想说点什么话,然而,终究未能出声。……
老人饱经磨难,一生坎坷,风烛残年且体弱多病,患脑梗阻后,留下后遗症,大小便失禁。家人无法照顾,所以寄住养老院。
老人以前无积蓄无收入,晚年又无社保、医保,眼下仅靠低保,远不足支付养老院的费用,这是老人晚年的不安,也是后辈艰难的重负。
今年春节,解放军空政文工团副团长、歌唱家韩红,率一批志愿者,前来看望官焕老人,将老人列入“四川十九名抗战老兵”之一,并在“中国抗战老兵网站”发起援助。截止我们去时,老人已收到自愿捐助款一千余元,还有一位来自韩国的小伙子,寄来的药品,用后对老人的风湿确有疗效,令老人有所慰籍。
在养老院宿舍老人床位的墙壁上,贴有他年轻时的戎装照片。周主任拍下后,告诉老人说,政协准备将他在远征军的经历记录下来,作为历史,存入国家的记忆和教育后代。老人听了,伸出两手,紧紧握住周主任的手,久久不放……
有人说,远征军战士,曾经死过两次:一次在战场上,一次在历史上。
一个哲学家写道:“历史苛求个人,固然是个人的不幸,但是民族苛求个人,就是整个民族的不幸了。”
今天,我们还能苛求官焕吗?我们真的要成为一个不幸的民族吗?
至今难以忘怀的,是官焕那一双热切企盼的眼睛和难言的心情。
2012年6月8日 田世松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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