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解风情的父亲,终于老了。
我醒来时,关于父亲的一片梦境还在脑海里萦绕着。父亲从梦里走了出来,提着一盏橙黄的油灯。微弱的灯影摇曳在他的脸上,我看到了他一脸的无助。他朝我微微地笑着,提醒我要注意身体,早点休息。然后,他便又生硬地退了出去。这种粗劣的表达爱意的方式,让我措手不及。午夜的夜色慵懒无力,日子苍白而黯淡,幸好梦境还残留在亲情的余温。
若不是因为在这个凌晨里,突如其来的病痛逼得我不得不叫醒父亲,让他骑着摩托车载我去门诊部看病,我想父亲永远不会是点缀我梦境最温馨的一笔。那时,他的鼾声可以震落屋顶的灰尘,让一些被人忽略的事物无所依托,到处游荡而找不到归宿。而现在,这位鄙陋的男人的鼾声多像一曲美妙的音乐,那是他深藏的心事化作憨厚地耕耘爱意的呓语。他有了一种被需要的幸福感,他简单而有深沉得让人忍不住要掉泪。
坐在父亲摩托车后座上,我侧着脸贴在父亲的背后躲避猛烈打落下来的雨点。父亲双手稳健地握紧车把,小心翼翼地为我披荆斩棘,此刻我无助得像个小孩。道路两旁的树木从我们身旁快速地闪过,天与地似乎在这一刻开始倾斜了。我忽然发觉父亲的安全帽下,无可遮挡地随风飘荡着几撮白发。他的身躯依然伟岸而魁梧,但是他无可挽回地苍老了。
温润的晚风如清水一般淌过我们的脸庞,路旁等待收割的稻穗深深地朝着我们鞠躬,夜虫的乐曲此起彼伏。整个世界似乎只为我们而存在着。父亲说,他要和我一起睡。要是夜里有什么情况,他可以第一时间发觉。房间熄了灯之后,如墨的夜铺天盖地扑面而来。我们安静地躺在床上,彼此没有说一句话。我不敢轻易改变自己的睡姿,生怕一不小心碰到了父亲的身体,然后是脸红耳赤地无比尴尬的忏悔。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到了他轻轻地握住了我的手。我假装睡着了,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敢不动。那是深沉的爱意在无声地流淌么?我分明感觉到了,温热的波纹在我的身体里荡漾。这是类似初恋的一种感觉,像是心爱的情人偷偷地朝我的窗台塞进一朵红玫瑰。只有红玫瑰悄悄地暗示我,其实他深深地爱着我。父亲此刻在想些什么呢?我的思绪很混乱,周围的空气一片燥热。我知道某种原始的渴望一定在这如墨的夜里发生了某种共鸣。当年此情此景,他与心爱的人交媾缠绵。而现在,他默默地守在由自己创造的生命面前,这是他一生中多么伟大的作品呀。白天他觉得它太深奥,他读不懂。我们都羞于表达自己的爱意,彼此面面相觑,都露出羞赧的神色。只有在静穆的夜里,当万籁俱寂了,他才敞开心扉把自己唤回爱的疆域。我感觉到父亲的手又粗又黑,手背的皮肤已经有点松软,并微微皱起。苍老的岁月碾过他的血管,我依然相信他流淌的血是红的,他粗糙的手指是柔的。 是的,此刻我比以往都要看得透彻。
父亲真的老了。当他衔着一根旱烟放肆地咳嗽时,缭绕的烟雾弥漫着他的身体。我忽然觉得他与我的距离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他的生命与我淡淡的期盼渐行渐远。每当看到小弟劝父亲戒烟的时候,我总想笑。我知道我的劝阻肯定比小弟的分量要重。也许我劝了,他就把烟给戒掉了。但是,我没有。当他觉得抽烟是生活的一种意义时,我凭什么去剥夺他生活的意义,而我又能给他的生活带来什么意义?萦绕在屋顶上的烟雾有旱烟叶的味道,旱烟叶有土地的味道,父亲身上有旱烟的味道,也有土地的味道。这种味道甘中带苦,它与茁壮生长的庄稼相融,暗示着生活的某种意义。这种意义能让人在迷惘中醍醐灌顶,我有什么理由拒绝生活的馈赠?每当这时,父亲总乐呵呵地摸着小弟的头,憨憨地笑着,一句话也不说。然后是长久地沉默,那是笨拙地表达幸福的姿势吧。
这一年外婆病入膏肓,我守在她的病床前给她喂饭和洗脚,对她不离不弃。父亲躲在房门口里偷偷地看着里面的动静,他的眼里闪烁着泪花——它为悲恸还是为幸福而落?给外婆办丧事的时候,父亲当着亲朋好友的面自豪地说他有个孝顺的儿子。我知道那时候幸福感溢满了他的心窝,不吐不快了。当一个生命逝去的时候,唤起了另一个生命对爱的回归,那是多么美妙的过程。父亲常常担心我娶了媳妇忘了爹。母亲说,自己的儿自己懂,他肯定不会的。他把旱烟抽得“哒哒”响,脸蛋迎着残阳的血色,显得格外红润。他迎着艰苦的日子体验了岁月中的恍惚和超脱,以及片刻的幸福感,这应该是他一生最浪漫的时刻吧。
外婆去世这一年,我们给父亲庆祝生日。我们第一次买生日蛋糕给他。生日对于一个憨厚的农民而言,这一天对他来说似乎没有特别的意义。他依然为了一家的生计早出晚归。父亲把破旧的摩托车停放在大厅的角落,然后自个儿蹲在门槛上,默默地抽着旱烟。晚上,我们问父亲要在蛋糕上点多少支蜡烛,他竟然说不出自己的年龄。他只喃喃地说,等你儿子出来后,可能老子就不在了。能够忘记自己的年龄真是一种幸福的境界,它不需要刻意去淡化关于死亡的恐惧与绝望,因为在他心里只有对生活淡淡的渴望和期盼。当他终于寿终正寝的时候,没有必要再与这个世界算计得与失。生活是渡过来的,死亡只是渡过去罢了。我们强拉着嗓子给父亲唱生日歌,并催他要许一个愿望。父亲笨拙地歪着脑袋并双手合十,沉默地盯着蜡烛。他在想什么呢?我渴望知道。
后来,我回家陪父亲一起度过一年中月亮最圆的夜晚。清凉的夜色浸在浓浓的月光下,我感受到了团圆的美满与快乐。我相信父亲也一定感受到了。他不再是板着脸孔不可一世的样子,月光洒在他的脸上,他的脸上挂满了笑意。屋顶的孩子躲在夜色里,猜着父亲即兴打出的一个谜语:“天上地下一美人,十五六岁正青春。二十出头得了病,三十岁来归阴。”自诩聪明的我抢着回答:“这不是嫦娥吗?”小弟大声地纠正说:“错啦!这是月亮!”父亲听后哈哈大笑,他似乎很久没有这么放纵地笑过了。
这寥廓无际的夜晚,这属于一群无忧无虑的孩子的夜晚,这属于一位父亲最浪漫时刻的夜晚……
浪漫的父亲,也终于老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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