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儿回头望去,就在他转身的时候,监狱的大门已经关上。
“这帮龟孙子,老子今天出狱,怎么一个都不来接老子呢”三儿愤愤地喃喃自语。
手里拎着姨从远方寄过来的几件衣物,三儿的表情漠然,当初进监狱是替哥们背黑锅来的。如今站在监狱门前,寂寥清冷。
所谓的哥们早已经树倒猕猴散,何况他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没有人会记得他的生与死,包括父母。
在这个城市逛了好几天的三儿无精打采,也没有去处,碰巧遇到一个原来在道上混的哥们暂时有了归宿。
一座破房子前,三儿蹲着,背靠墙,阳光留下来的余温还在,他理理蓬乱的头发,一根细小的草丝,透过阳光,从他的指缝掉下来。
三儿把手伸进兜里,悉悉索索地掏出一颗烟点燃,放在嘴上“吧嗒”狠狠吸上一口,头轻轻上扬,眼睛迷离,烟雾随舌尖慢慢吐出的圆圈,魂魄般向四周散去,这是他曾经醉生梦死的表情里最得意的状态。
从他吐出的烟雾中,他看到两个年轻的女孩向他的方向走来,她们叽叽喳喳,穿着大胆,细长的吊带,让秀肩和细嫩光滑的背完全坦露,长发飘飘,脚上穿有高脚杯一样的高跟鞋,黑色超短裙,紧裹在臀部,走起路来,一扭一摆的风情万种。
三儿从下到上地毯似的打量由远而近的女孩,那眼神里分明跳跃着燃烧的火苗,又如秋水默默。
三儿看女孩都看傻了,就连小神偷走到身边,他都没觉察到。
“喂,我说哥们,想女人了是怎么的?眼睛都直了”小神偷手里拿着几张百元钞票在三儿的眼前晃晃。
“别闹”三儿急溜溜的把小神偷的手用胳膊挡出去。
三儿哪有心思去搭理小神偷,他手托下巴,细眼眯成一条缝,目光完全落在女孩肩上那枚小小的凤凰图案上,也被女孩一步步离去的身影扯出很远,就如他手上的烟蒂一点点正燃近他的手指一样,他都毫无察觉。
烫,从指端的神经末梢一直疼到心里,这是个敏感的传输过程,三儿一精灵回过神来。等他再抬头看时,女孩一眨眼已经没影子了。他撒开腿猛跑几步到街口处,眼见着女孩上了一辆黑色轿车,风驰电掣般的走远了。三儿那个后悔莫及呀,他狠狠的对着远去的车吐了一口,一脚把眼前的一块石头踢飞了。
“看你那没出息样,走,今儿个哥有钱了,领你出去逍遥快活去。”小神偷嘴角不停的冒着吐沫的白沫,眨着小眼睛,口若悬河。
“滚远点”三儿没好气的甩开小神偷拉他的手。
“这又是哪屋着火了,至于吗!”小神偷斜眼审视着三儿,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你他妈的耽误我赚大钱了”三儿气急败坏的说道。
“是,是。兄弟,不就是刚才那小丫头嘛,这好办呐,哪天哥找两人给你盯着,送到你手上不就完事了吗?走,潇洒去。”小神偷点头哈腰,顺手扯上别别扭扭的三儿,哼着小曲,消失在黄昏的最后一抹余辉里。
时间滴滴答答,不紧不慢,这样的三伏天,燥热,蝉鸣,让人无处躲藏。小神偷和三儿勾肩搭背的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
“小神偷,你那天记没记住那辆黑色车的车牌号?”三儿仍然有些不甘心。
“我只记得好象有个6和8,当时,你也没让记呀。”
“你个猪脑子。”
“兄弟,你把头发向上理一理,让哥看看你的额头”小神偷故意套近乎。
“看我额头干什么,那里又不长人民币,去去,昨晚和那小女人折腾一夜,困了,想睡觉”。
“我看你,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就知道你是有福之人,正所谓有福不用忙,无福跑断肠,兄弟,那小丫头真能给你带来好运。”小神偷摸出两颗烟,一人一颗。
三儿一听小神偷提到偶遇的女孩,不仅来了精神。他一屁股坐起,把手伸向床底,摸来摸去,拿出一张白纸包着一张照片。
小神偷一把抢过来,惊呼“哈哈,你小子,原来被窝里搂着美女睡觉,我说天天晚上睡的那个香啊,雷打不动。”
三儿美美的撇撇嘴,不动声色。
“这是谁啊,挺漂亮的,哪天介绍给哥们认识一下?”
三儿拿过照片,在女孩的面部用手指弹了两下,说:“知道这是谁不?”
小神偷露出疑惑的眼神,摇着头。
“如果昨天没看错,她就是我要找的女孩。”
“真是老天开眼”小神偷兴奋地给了三儿一拳。
“这张纸上写的什么,姓名,身高,体重,还有相貌,写的这么详细,还有一个地址。”
“这些和那女孩有关?你们以前认识?”小神偷很疑惑。
“是啊,和她有关。我不认识女孩,但我认识她爸,我伯父。”
“行了,行了,到底是怎么回事,直说吧,你那点底细我还不知道?你爹妈都不要你了,你刚出来两天半,从哪里淘来个伯父?”小神偷提着裤子,起身去外边撒尿。
“信不信由你”两人一前一后,嘻嘻哈哈打闹着从屋里出来。
小神偷一泡尿出来,把刚才问三儿的话给忘了。两人没有回到屋里,而是在大树下静静地躺着,三儿嘴里嚼着草根,翘起二郎腿,享受着从枝繁叶茂的叶片间流泻下来的细碎的阳光……
当小神偷一提到父母都不要自己了,三儿的心里微微一疼,就觉得这两个字离他非常遥远和陌生。在父母眼中,他如扔出的石子,随意丢在哪里或摆放,都无人问津。
从记忆深处,三儿想起父亲为他扭曲变形的脸和歇斯里地吼声,那是他从家彻底离开的最后一天。
“滚,永远不许你再回来。”父亲拎个木棒,横眉立目,把三儿挡在大门外。
“我说不是我干的,刘四掉到水里淹个半死和我无关,你就是不信,非得信他爸的信口雌黄。”三儿,倔强,不服输。
“你再犟嘴,我一棒子打死你。”父亲举起木棒。
“打死我,我也不承认。”三儿挺胸向前,那一年,他十五岁,十五岁正是叛逆的年龄。
就在父子俩个僵持不下的时候,母亲从院子里拿出一把扫帚,疯了似地朝三儿打去。三儿一个快速转身,母亲扑了空,趔趄着向前倒去,摔个嘴啃泥。
三儿看抬起头来的母亲,满嘴是血,知道这下事可大了,他撒腿玩命似地跑,一直跑到眼冒金星,看看身后没人追,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大喘起来。
三儿又气又恼,气的是刘四撒谎,我三儿不就是说了一句水里有蛇嘛,他自己“扑通”一声落到水里,干嘛怪我。上次他这样说我,我都没掉水里。还找我父母,他明明知道我父母对我不好,从小到大对我说打就骂,刘四这不是存心故意么,看父母打我,他好幸灾乐祸。三儿又开始生父母的气,每次被他们打骂的时候,我就在心里无数次的喊,爹哎,娘哎,我可是你们亲生的,干嘛非要相信一个算命人的话呢,说我们前世有孽缘,今生做父子必定命中相克,要想父子平安无事,必须相隔天涯海角。
“哎……这回真的天涯海角了。”三儿的叹息不由自主。
“喂,我说哥们,什么天涯海角的,还叹气!”小神偷用胳膊肘碰碰三儿。
“没事。小神偷,我进监狱后,大哥呢,他跑哪去了?”三儿一咕噜爬起来,倒掉鞋里的土渣,抠抠脚丫缝里的污渍,顺手往地上一抿。
“我也不知道大哥现在在哪,只是出了事之后,他就逃了,至今没有下落。”
“被打的那个人现在怎么样了?”
“残废了。”
“要不是那次醉酒滋事群殴,我们哥几个还在一起多好。那几个哥们呢,到现在也没有看见?”
“都择木而栖去了吧……”
“停”三儿用手捂住小神偷的嘴巴。
“你想憋死我呀!”小神偷晃悠脑袋,话说到一半,立刻就停住了。
小神偷顺着三儿眼睛看去,又看到那两名女孩向他们这个方向走来,再看街口,依然是那辆黑色轿车停在那里,只露一个车尾巴。
三儿随手捡起一块石头扔了出去,正好扔在女孩的脚下。满面春风的女孩看到突如其来的石头,吓了一跳。
“找死啊,你。”女孩的声音大胆而直接。
“我说小妹妹,对不起,吓你一跳,哥给你赔个不是。”三儿在女孩周围皮笑肉不笑地转了一圈,抱抱拳。
“你谁啊你,叫我妹,摸摸你嘴上的胡子,长多少根?”
“还真就让你给说对了,刚有几根要发芽,拱的我这嘴边直痒痒,不信你摸。”三儿把嘴递过去。
“啪”女孩嘻嘻一笑,一巴掌下去,不轻不重。
“哎哟,好烈性的主儿。”三儿下意识地感觉脸火辣辣的。
“哎哟妈呀,大姐,太疼了,我说,李玉凤,你还真打呀!”三儿蹲在地上,手捂着脸,全身上下一起扭动,斜着半只眼睛,偷看女孩的表情。
“你刚才叫什么?我的名字?你再叫一遍!”女孩用力踢三儿的脚尖。
“李玉凤,李玉凤,家住山西凤凰屯,背上有刺青,丹凤眼,嘴角下面有颗痣。”三儿站起来,象猴子的跳跃,向前慢跑。跑了十几步,耳朵被女孩揪住。
“说,你怎么知道的这么详细?”
“哎哟,哎哟,你揪我耳朵,我就不说”
“不说是吧,本姑娘今天就让你成独眼龙!”女孩嘴上说着,手下使劲,另一只手握成拳头,恶恶地伸向三儿的眼前准备要打。
“小姐,小姐,手下留情。”小神偷急忙上前解围。
手机响了,女孩掏出手机没有说话又关上。“你等着,我回来再找你算账!”
女孩扔下三和小神偷转身朝黑色的轿车走去。
三儿向小神偷一摆手“扯呼” (扯呼是一句“江湖黑话,意为逃跑闪人。)
“不对,小神偷,我们应该跟上那辆车,我总感觉女孩和那辆黑车可疑。”三儿向前走两步回过头对小神偷说。
“走,叫辆车,跟上”小神偷一摆手。
那辆载着女孩的黑色轿车左拐右拐,终于在一座大院门前停下。
三儿和小神偷也下了车,站在远处观望。
这是一座解放前的老宅,屋顶是青一色的瓦片,整整齐齐,与远天相接。墙角处生长出些许浓厚的苔藓,碧绿碧绿的。墙边上用砖头垒起的小矮墙,仿佛是陈年旧事的堆积与诉说。
女孩下车按门铃,并回头与黑色轿车里的人微笑着拜拜。
“你,那点皮毛功夫,现在还能不能用上?”三儿瞟一眼小神偷。
“就这矮墙,不在话下,哥当年翻墙越脊,赛石迁。”小神偷一拍胸脯,眉飞色舞。
“得得,你别吹了,今天风大。就你那德性,天天给我洗脚,我都不用你当徒弟。”三儿掏出烟和火,点着之后,暗自思索,应该从哪个方向跳进院子里更合适。
他们围着院落转了一大圈。最后在一棵大树旁停下。
两人轻快的爬上大树,院内的所有一目了然。这里是座北朝南的老式民居,土砖墙,前后两栋,各三大间。三儿一挥手,二人轻轻落入院内,低头猫腰贴着房子试探着前行。
“三儿,我们就剩前面那间没有去了,可是,到现在连个鸟影也没看见。”
“嘘!小点声,万一有人突然出来,我们就暴露了。”
“那女孩会不会……”
“你是说有危险吗?”
“嗯,怎么感觉这院子阴森森的?”
“小神偷,听你一说,我也感觉头发丝都发麻。”
“咳咳……”于这个寂静的院落,从他们身后传来微弱但很清晰的声音,幽幽的从耳边轻轻荡去。
他们俩个慢慢转身,直起腰抬头一看,就象老鼠见到猫一样,眼睛都吓蓝了。
站在眼前的正是刚才揪着三儿的耳朵,要把他打成独眼龙的女孩。
“姐姐饶命!”小神偷单腿一哧溜,差点滑倒。
“嘿嘿……”三儿嘴角向上一歪,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你们跟踪我?”女孩的眼神极其复杂。
“哪里,我们是看那边树上有个鸟窝,爬上去抓鸟,然后看见这个院子里没有人住,就进来溜达溜达。没事了,走。”三儿给小神偷使个眼色,两人就想溜。
“站住,这个院子不是谁想进就进来,想走就走的。”从女孩身后走来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妇人,满面红光。
“老奶奶呀,我们真就是随便进来溜达的,对不起,走错地方了,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宰相肚里跑火车,就放过小人一马,定当后报。”三儿举手抱拳。
“噢,哈哈哈。”老人爽朗的笑声惊起一群鸟扑棱棱飞起,翩跹在树的周围不恳落下。
“这么文质彬彬又很江湖的人,肯定不是坏人,二位年轻人,请到上房就坐”老人谦逊有礼。
来到上房,女孩给他们沏好茶,分别落座。
“请”老人端起茶杯,右手轻微地移动茶盖,吹去飘浮在水面的几片茶叶,又盖好,放在桌子上,动作得体,雅致。
老人几个简单的举动,一看就是城府很深的人,这些没有逃过三儿的眼睛。三儿端起茶杯,一边喝茶,眼睛一边叽里咕噜地全屋扫描。室内摆放简单,素雅,只有眼前的茶几是紫檀木的,特别考究。
“凤儿已经把在路上遇到你们的事,都和我讲了,她也知道你们在跟踪她。”老人开门见山,倒不避讳什么。
“好个鬼机灵的丫头片子。”三儿在心里暗自合计。
“呵呵”三儿向前微微欠下身子。
“既然提起话来,我就没有必要饶圈子了,实话实说。”三儿冲女孩微微一笑。
“我是受人之托,才知道凤儿的名字。”三儿说话不假思索。
“受人之托,谁呀!我离老家远隔千里,谁都不认识。”女孩非常疑惑。
“山西凤凰屯的一位老者——李鸿彬。”三儿说完,眼睛直盯着女孩,等她反应。
“你说我爹?他现在在哪?你把我爹怎么了?快说。”女孩迫不及待,目中带火。
“他回老家了,当我遇到他的时候,他饿昏在一个角落里,从家出来时带的盘缠钱,都让小偷给偷了,我给他买了饭,送他衣服和回家的路费。”三儿说这话,仍然记忆犹新,因为那时正是他从监狱出来,走投无路的时候。
“你看见我爹来这个城市了?”女孩开始紧张。
“你爹临走时,嘱托我一件事,希望我帮他找女儿回家。他女儿叫李玉凤,家住山西凤凰屯,背上有刺青,丹凤眼,嘴角下面有颗痣。你第一次从我眼前经过的时候,我就感觉你有些眼熟,很像一个人。”三儿喝一口茶,很淡定。但他把玉凤爹说如果帮他找到女儿,就答应拿出三万元钱作酬谢的事隐藏了,没说。
女孩黯然,低头流泪。
“事已至此,凤儿,你也不要伤心,你爹已经回去,你的病基本痊愈,今天的治疗也是最后一次,你呢,最好先回家,免得让你父母惦记。”老人发话了。
“奶奶,我舍不得你,我不走,我要一直在这里侍候您。如果不是您及时救我,及时给我治病,我早就死于街头了。”女孩渴求地望着老人。
“傻丫头,来来去去皆是缘,只要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这就够了。去做你该做的事吧!”老人起身离去。
原来女孩有间歇性癫痫,被坏人从山西拐到这边来,见她突然癫痫病发作,神志不清,抽搐,口吐白沫,就扔下她,一个人跑了。正巧遇上老人及她的儿子开车经过这里,才捡了她一条小命。从此有半年的时间,女孩除了上早班,下午就被老人的儿子接到这里来治疗。
事情真相大白,屋里的人全笑了。
三儿和凤儿在得到老人的儿子资助后,两人返回山西凤儿的老家,和父母团圆,凤儿的爹看三儿诚信可嘉,就私下作主,将凤儿许给三儿做媳妇。并让三儿和凤儿,回他的老家去看望父母。
经过几天几夜的火车,三儿和凤儿终于站在村口。这里就是三儿梦寐以求的家乡。
三儿,我回来了。爹娘,我回来了。三儿好激动,伸出一双肩膀深情的呼唤。
而远处,唢呐的哀乐,一声一声的鞭炮,从古朴的村落深处传来,一直冲向天空,象雷电的交融,又象怒不可遏的训斥,更象一种无果的期待将永远的消逝。
深秋的风低回盘旋,将白色的纸钱卷起,纷纷扬扬……
三儿的心中突然笼罩一种不祥的预感,随着鞭炮的腾空升起燃放的瞬间,他感到自己的心痛痛的绞来绞去。
送葬的人群近了,近了。三儿怎么也不相信,最前面打着灵头旛的人,竟然是自己的大哥。
三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匍匐,十指深陷进土地。
……
北方,十一月的旷野,让一些植被完全凸显出来,被冷的调子充斥与剥蚀。
三儿和凤儿牵着手,在村边散步,黄昏的天空有些红红的云也让人生出许多情愫来。
小记:去掉浮华,其实,人一生的色彩是悲情的。三儿,一个小人物,一个被算命的人注定与父母的关系后,背叛逃离。又为了所谓的哥们义气去蹲监狱。后来根据凤儿的爹给的线索,去寻找凤儿,最后与之喜结良缘。十年分离两茫茫,就在三儿领着凤儿回去看望父母的时候,结果却看到并听到父母先后离世的消息,这又注定了子欲养而亲不在的结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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