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已经过了三十年。

那时正是文化大革命后期——1975年。当时正流行知青下放，而我们就是那被毁掉的一代。我和小菊也就是在那时候被下放到了这个最偏远的地方，柳村。

其实，小菊和我从小就认识，我们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起玩耍，就连哭，也一定要是一起的。几乎可以说，我们就是一对孪生姐妹。

小菊是个很甜美的女孩子，纯真善良。总是喜欢干净的衣服，总是喜欢扎两条辫子，总是喜欢笑。在她白皙的脸上，最常见的便是笑容了。

刚来到柳村，我们就被分别分配到不同的农户。或许因为是烈士子女吧，根正苗红的，所以就被分配到条件相对较好的村长家；而小菊就没那么幸运，她所分配的常家，论条件还不及中等。但也就是常家，却也成了日后羁绊她的一条绳。

那是夏天，天气炎热的很。我坐在小菊的房间。所谓房间不过就是在常家一家五口同住的屋子最里面用窗帘隔开的一小块。后来听小菊说，以常家的条件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小菊，这是人住的地方吗？天气那么热，这里面简直就像蒸笼一样。”我抱怨着，一只脚搭在了床沿上。

小菊一面整理着她的东西，一面笑着将头转向我，说：“要明确我们来这里的目的，我们是被安排到这里接受锻炼接受教育的，可不是来当城里小姐享福的。”

小菊就是这样的人，一个我所认识的，温婉善良，事事替他人着想的人。

可是小菊错了，来柳村的第一个晚上我就知道她错了。　夜间村里的蚊子多得出奇，就像是要吸干你的血。闷热的天气，就连凉席都在发烫。就这样被折磨了一个晚上没有合眼，我想小菊也是这样的吧。

农村的早晨总是醒来得特别早。等我起床，村长家已经把早饭做好了。其实也没什么，没有豆浆，没有油条。有的只是稀饭和少的咸菜。但我知道，待我这样已经不错，因为此前他们是从来不吃早饭的。

走出狭小的院子，呼吸到第一口来自泥土的满满的清新。不错的早晨，我贪婪的深吸几口，鼓起了一天的动力。

正朝着小菊的住家走去，便眼见着小菊从对面走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男人。“常满福。”小菊介绍着，又把我拉到身边，望向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小霖。”

之所以说他高大，目测他至少一米八，小菊还不及他的脖子，也不失庄稼汉天生的强壮。仔细打量着，除了皮肤黝黑了点，长的还是仪表堂堂的，还透出一股子憨实劲儿。

小菊的笑容很甜，我望着她，就这样静静地望着。

在柳村的那段日子，我们什么苦没吃过。我们每天的任务便是到山上去割来很多很多的草，还要用这些草和着谷糠什么的一起煮来喂公社里的二十头猪。为了不被暴露在毒辣的太阳底下，我们都选择很早就出发。

看着小菊一下一下的弯腰，一次次将草装进背篓里，越来越多。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滑落，沁湿了的头发也顺从的贴着头皮。竟不知道，这么瘦小的肩膀竟然担得起这么重的分量。

小菊抬起头转向我挥动着手臂，示意我努力工作。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是好，不知所措的拿着镰刀向杂草挥舞了几下。

太阳下山的时候便是我们收工的时候。每当这时，我和小菊就会不约而同的来到村后那个小山丘上。“什么时候才能熬出去？”小菊望向太阳落下的地方，几缕余晖仍旧残留着，不舍离去。此时她的表情应该是迷茫的。小菊是个有理想的人，至少比我有理想。我能体会到她是多么渴望走出山村，多么渴望一展抱负。

我拿出一盒收藏很久一直不舍得用的雪花膏，把它轻轻的放到小菊手里。“不用怕，偷偷用，没人会知道的。我还一直没舍得用呢。”我摸着小菊手上的茧，那是这几天拿镰刀磨出来的。像她这么美好的女子，怎么也不应该有这么一双粗糙的手啊。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半年就过去了。1976年春，才发现原来很多事情都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让人始料不及。

我没有想到小菊竟会主动跟我坦白——她在和满福交往。小菊的脸很红，却也掩饰不住和好姐妹分享秘密的激动。她是希望得到我的祝福吧，可我竟然头也不回的走掉。或许她也以为我太无情，可是我应该有怎么样的反应呢？愤怒？还是哭泣？我不知道了。。。

小菊每天和满福一起劳作，一起归来，在她眼里，满福就是全部，他的一举一动都那么迷人。而我每天除了劳作，学习以外，就是要躲着小菊乞求的目光。

再次见到小菊是很久以后了，久到都已经是初夏了吧。

此时各地的知青已经陆陆续续的有人回城了，而我们也都被叫进大队的宣传室。我和小菊就是在这时候见面的，而她身后依旧跟着这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子。

“小霖，我会留下来。”说话的是小菊，声音虽然诺诺的，但眼神却多了一份坚定。

“留下来？”我不敢相信地重复她的话，“在这里，你拿什么实现你的革命理想？”

小菊看着满福，眼里尽是温柔。这样的她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了。什么革命理想，什么深厚友谊，也都轻于鸿毛了吧？想着，我竟然不自主地掉起眼泪来。小菊轻轻环抱着我，抚着我的背，轻声说：“这就是命吧。”

我知道常家待小菊是极好的，就像是待未过门的媳妇那般，小心，新鲜。

就像一场蒙太奇的电影，上一个画面还在谈人生谈理想，下一段却如此嘲讽，甘心成为默默无闻的村妇。就像小菊说的，这就是命吧。至少现在他们是幸福的。

离别总是心痛的，坐在卡车上的我和在车下的小菊相对无言，就这样嚎啕大哭着。车缓缓发动起来，小菊向前追了几步，满福扶着她让她停止追逐。距离越来越远，我们就这样对望着。

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见面了，或许就成了永别吧。我也只是祈祷小菊能过的幸福，她和常满，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