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朗书声才济济 顽童教化转纯真
贫穷落后人憎恶 趋向文明世纪新
11岁那年,我家从沙哥惜橡胶园迁到新和东区。
这里有一所颇具规模的自由学校(今团结),由于已是学期近半,校长董伯兰先生坚持不收插班生。我和一个花名马骝仔的玩伴暂时变作没书读的孩子。
学校的建筑呈u字型,中间是铺混凝土的广阔操场,拱门两边还没围墙。我和马骝仔每天跑进学校瞧人家上课而每次让校长见到都被赶出去。
马骝仔不知从哪弄来一个安装脚踏车轮胎的铁框,手握一根短棒抵在铁框陷入去的坑道,在操场上推着兜圈子。
铁框辗过坚硬的混凝土发出刺耳的当当声,这时学校正在上课,校长董伯兰气冲冲从校务处出来,恰好马骝仔把铁框和短棒递来让我过过瘾。刚接过木棒,突然听到一声断喝,连铁框也不敢再接,把木棒丢掉,没头没脑向门外逃命。跑到拱门外,马骝仔叫停。原来校长倒不追赶,只听他气呼呼大喊:“又是你两个小鬼,好了好了,明天叫你们家长来报名吧”。
我果然获准插班,依然是二年下曾经读来读去的课本。
由于是插班生,我被安排在最后座跟几个比我大好几岁的同学坐在一起,11岁的我读二年下已算迟,想不到还有比我更迟的。
那时学校采用全日制,周末休假半天;拜日当然不必上课。每逄假期,大伙跑到新和东路的尽头捞鱼,那去处有一座坏了桥墩的铁桥,桥下流水倒不很深,我们就在河边捞斗鱼。
斗鱼体积小不堪食用。不知是谁带头捞鱼?人人手上拿一破筛子,拣那有青草的水边,双手握筛插入水中,两脚乱踏一会就此一捞,那小得可怜甚至比不上自己尾指的可爱斗鱼便在筛中跳跃。
斗鱼有五颜六色的斑点,就像彩蝶一样美。把牠放在玻璃瓶只须竖一面镜子,斗鱼见到镜里的自己以为来了敌人,马上张起鱼鳍,雄赳赳的向对方进攻,嘴巴撞上玻璃瓶也不觉痛!一个翻身鱼尾反扫,还是扫上玻璃瓶,煞是好看。
倘把两尾斗鱼放进一个玻璃瓶,两者相斗终有一尾败逃,在玻璃瓶里乱闯,逃无可逃,间中反击一招。我们捞斗鱼的目的似乎不外如此,就跟捉蟋蟀无异,每年雨季,这两种玩物几乎占据了我童年的心。
13岁那年,我的脚趾头不知如何生了疔疮。本来富林桥脚有一所免费医院,可我怕痛不敢求医,每晚抱着腿暗暗呼痛竟不肯让父母知道。
该死的疔疮一天比一天深陷,且还扩大,血水不住渗出,夏天苍蝇特多,专拣疮口来叮,叫人很不耐烦。尽管脚趾头有疔疮,我竟不因此而不捞鱼。把筛子插入水中,双足乱踏,那蚂蟥(水蛭)听到水响,四下里游过来。
蚂蟥没眼睛,俗谓“蚂蟥听水响”。这小东西头尾有口。我曾见过一头牛的肚皮挂着一个半月形的物事,原来是蚂蟥吸食牛血涨得有如我的小巴掌一般。
蚂蟥在水中游走样子古怪,前半截身子拖后半截;后半截身子推动前半截,速度挺快。
蚂蟥四面八方游来,我当然跑上岸去,虽然如此,穿着童子军裤的我还是免不了被蚂蟥牢牢地附在小腿上。我伸手去拔,拔出牠的头部还有尾巴。其实我也弄不清哪是头哪是尾?急起来,双手分抓头尾,终于把蚂蟥拔掉。
蚂蟥生命力极韧,曾经有人把牠剁碎掉回水中,每一碎片都变成一条蚂蟥。
说什么也想不到蚂蟥居然把脚趾头的疔疮给我治好。发现脚趾头麻痒,拔腿跑上岸去一瞧,原来一条小蚂蟥恰巧叮着我的疮口吮血,怪舒服的,任由牠吸食许久,这之后,该死的疔疮不药而愈。
何如守纪作良民 社会文明科技新
节约克勤常励己 人生于世贵安贫
西贡解放已经许多天,我归心似箭,没奈何袋里无钱。
爱玉曾经到过邦菲,此刻只待她把钱送来才有水脚返西堤,因此每天在村头痴痴地等。
这天,爱玉等不到,却等到一位村姑══阿珠。这小妮子今年也只15,广东清远人氏。
阿珠父亲50多,白发苍苍。这家人混居祖籍广西钦廉灵防的华人村,说的白话听来别扭。
“阿珠,妳上哪去”?我把她叫停并向她走去。
“去打柴”。她说:“风哥,你陪我去好吗”?
我怎能回答不好?
跟阿珠在一起,心情很愉快,反过来带她去打柴。我们向山輋走,也不知走了多远?反正一点也不累。
四顾无人,几乎有一把搂着阿珠索吻的冲动,幸而这非礼的念头终教克制,我毕竟读过圣贤书。
阿珠虽是村姑,长得倒是挺美,这不施脂粉的小家碧玉笑起来有甜甜的酒涡,我见犹怜。
走过一块块輋田,庄稼放倒下来的大树被焚烧过,烧剩的树身只染上漆黑颜色,有的还在发出蓝烟。这时还未到播种季节,輋田整治得光秃秃,只须一场大雨便是农忙的时候。
阿珠笑着往前走,口里哼着歌儿,间中回头对我一笑。这村姑充满活力,把我带到很远的地方,却只傍着公路走,并不入林。
跑到法国人的咖啡园,我们听到人声又见几棵咖啡树的枝叶翻动,原来许多人采摘咖啡。
这伙人虽不相识,很明显绝非咖啡园工人。
南方刚解放,法国老板跑回老家,咖啡园暂时没人管,咖啡果实倒能卖钱,于是人们老实不客气偷摘。
阿珠灵巧地爬上树去,我还傻不楞登站着。
“风哥,快把你的上衣脱下盛咖啡粒”。
我犹豫不决。
“快啊!有了咖啡粒,你便可以回西贡去啦”。
我更加迟疑,邦美蜀这古怪地方500块钱一大麻袋蕃薯还须乞怜才有人肯买;这少许生咖啡难道竟那么值钱,能助我返回西堤?
也罢,反正闲着就依阿珠。我把上衣结成包袱状,也爬上树去摘咖啡。
咖啡树不很高,爬上去一点也不难,树上火红的蚂蚁竟像监守咖啡似的向我进攻,幸而皮肤上的创伤只略为红肿。
次日阿珠带备沙包,邀我再度到咖啡园摘咖啡。我本不愿,却被她说动了,是的,要回西贡只有偷摘咖啡。
咖啡园的主人跑了,咖啡树是无法带走的财物,拿了他的也没人管。于是我心安理得和阿珠采摘更多咖啡。
1975年5月15日,阿珠把生咖啡变卖的全部所得约一万多资助我返回西贡。
那天清早,我携带简单行李,叫停过往客车,向阿珠﹑阿世以及所有邦菲的朋友挥手作别。
客车开出去。邦菲小村在我的视线内变成一座森林;变成良田千顷;忽而又成一片荒芜的草莽。
车上乘客拥挤不堪,我花一万二千车资只能坐走道上添加的一张木凳。
这一回虽然归家心切,倒也不能错过沿途风光。沿途的山山水水来邦美蜀时曾经观赏,如今重睹田园景色,见到的却是战后凄凉景象,一座座倒塌房屋陪衬数辆旧政权溃败的战车残骸。客车驶近庆阳时,眼见一部军用卡车前半截陷入崩塌的小桥。
这情景,无异说明车上的人,生还机会微之又微。如果我坐上该卡车逃命,后果将会怎样?要是我尚在军伍,命运到底如何?
今日的我安安全全返回西贡,能不有恍若隔世之感?此刻和平来临,到处都是“没有什么比独立自由更可贵”的口号,我在心中告诉自己:没有什么比做个安份守纪良民更幸福。
由清晨6时启程,回到西贡已是深夜12时。西贡街道在这时刻一点也不寂寞,人们一队队载歌载舞庆祝南方解放,客车好不容易才驶到七岔路车站。
恩怨是非何足论 胸怀化鹤立鸡群
故人枉备安眠药 好丑名声隔岸闻
从邦美蜀回到堤岸,我仍栖身岳父家;内人爱玉还在标准衣车厂工作。
许多时没机会往街上跑,此刻再不害怕被抓兵夫,反正无所事事,我骑脚踏车逛街,跑到阮璜德路按址去找杜四。
杜四是我的救命恩人,更是有生以来,感情上最为别扭的债主!但愿见他一面,心中不断祷告:千万不要听他家人说:杜四己死或失踪的坏消息。
摸到杜家,见到杜老伯。
“苏虾返咗来咯”。杜老伯说:“佢周时出街,问起我都唔知佢去边?真冇佢符”。
我此行目的把钱还给杜四,既然找不到,改天再算。
转往11郡鸣凤街去见程擎夫。擎夫冷然接待不速之客。我毫不客气走进他家,在没有垫子的木梳化坐下,暗忖:
“自己死里逃生,老程却目无表情,真不够朋友”。
程擎夫把茶摆上小几,这才打开话匣子。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擎夫好整以暇说:“你应该去找云飞,你的股份剩下的钱由云飞代管。他现在举家避难来到堤岸,暂时占住民安大厦,在大世界对过去的巷子摆地摊。
“农场既然失败,我早就有血本无归的心理准备,股份剩下的钱也不必再提。老程,我今天见你只是感情上到访,请不要有任何误会”。
“得悉你被抓,我惊愕万分”。擎夫说:“整整三天不见你,觉得奇怪,赶到云家,云飞说你是三天前被抓的。我取齐资料赶到农场打算整盘清理,把农场结朿了事。不意已迟一步,云飞早在你被抓那天派人扛的扛﹑抬的抬,把所有抬得动的抬走;抬不动就拆散开来。待得我赶到现场,竟连后山那块坡地都已易手他人”。
听他这么说,我虽气愤,仍然不动声色。
“还有更气人的”。擎夫连连摇头又说:“云飞跑到宿舍要我再次把帐目结算,结果仍是每股亏蚀百分五十。他不但强索一份竟连你的五万元也拿走,说是替你保管,我怎能不依”?
我仔细琢磨,程擎夫是老实人,所言一定非虚。
向擎夫告别,骑上脚踏车朝第5郡阮荐街走去,转入一条挤满了人的巷子,果然见到云飞。
云飞为掩人耳目,穿一袭以布料卷成钮门的灰蓝色残旧唐装,衫襬缝两个大口袋,最适宜做零沽生意,卖到的零碎银纸放进口袋倒叫袋袋平安。如果口袋装满了,这一天的生意蛮不错。
数不清的地摊占据狭窄小巷,中间剩出不足一米通道,行人摩肩接踵,情况极其混乱,再加上小贩们彼起此落的叫卖更是教人感到头昏脑胀。
云飞矮胖的身躯蹲在地上,口中连呼:“买唷”!双手不停整理垫着塑料布的货物,忽见摊前一双男人脚板一声不响站着,不由得心虚地慢慢抬头。这时的他正张口叫得一个“买”字,还未把口型合得拢来,就硬生生把“唷”字吞回肚中。
他的视线向上移,到了双膝﹑肚皮继而肩膀,最后是整个脸孔。
云飞如见鬼魅,失声惊呼:“岚风”?
喊出这名字,云飞差点要拔脚逃跑。
我一声不响,云飞因此定下神来。似乎揣摩着我刚愎自用的个性最是心软,略一思索,立即霍地站起,一把拥着我走向摊档后面的茶室。
把我推到桌前坐下,叫了咖啡,云飞却仍站着。他把右手伸进口袋,掏出一把西药递过来说:“你知道这是什么”?
云飞苦着脸的表情配合艰涩声音是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
我摇头不答。
“这是安眠药,我随时可以一口气吞服,信吗”?
他的话我不能无动于衷。云飞既能这么说,竟是以死作要挟。这许多安眠药要是一口气吞服,必死无疑。如果由我迫死他,世人又将如何评价?
“阿公去世了,受不了惊吓而死”。云飞可怜兮兮继续说:‘我家什么都丢光,孩子嗷嗷待哺。岚风,你说该怎办便怎办”!
我一脸鄙夷更不愿听他的废话,徐徐站起,也不表示告辞,头也不回,就在云飞目光注视中一步步走进人海。
(本作衔接解放邦美蜀)
-全文完-
▷ 进入秋雨綿綿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