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之夜,冷不丁的炮竹从远方袭来,敲打着父亲渴望风调雨顺的心。像往年一样,他拿起钉子与铁锤,将新买的日历钉在墙上。一锤两锤,钉锤与钉子结合着、摩擦着,生出许多微弱的星光来,一粒一粒,像夏天的萤火,一闪一闪。终于钉上去了,崭新的日历方方正正地悬挂在堂屋墙面中央,像一本书或者一口挂针。钟声终于敲响了,父亲盯着日历沉默良久,他沉重撕下一页,像撕下一年的劳动总结,而新来的一页立马呈现在他面前,犹如一轮朝霞,喷薄而出。
许多年了,我习惯父亲手握钉锤的动作与表情。无论钉日历,还是把谷种、腊肉固定在墙上。那叮叮当当的音符组合一粒粒柔和的星光,让我浮想联翩,对简单的生活充满爱,对飘渺的未来充满信心。
是啊,那是一种责任,一种使命,更是父亲作为一家之主的担当。
一九九八年的夏天某日,我穿着笔挺的制服终于与钉子和铁锤们站在一起。我不知道那是一种机缘还是一种宿命。七月的天空是无遮挡的,热浪从街面阵阵袭来,像毒蛇溜进店铺。在我负责的辖区,一条长长的街道,周围是高楼大厦,没有一丝凉爽的风从河那边吹过来。我卸下挎包,亮出执法证,拿出花名册,挨家挨户核查工商执照。
“您好!我是工商工作人员,请您把执照拿出来”
“同志!不好意思,执照放在家里”
“同志!昨天搬家,执照弄丢了”
“挂在墙上,你自己瞧”
“放在货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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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么横七竖八的回答。我环顾四周,那张印有共和国国徽的印刷品以不同的姿态呈现。歪歪斜斜,积满灰尘,长满老年斑,各种划痕东倒西歪。此情此景,我惊呆了,差点吼出声来。不能,绝对不能。我强压心中怒火。小时候父亲钉日历的场景历历在目。多少年了,父亲已经苍老,无力拿起一把铁锤,无法用有力的手臂为我撑起一片星空、一片绿荫。
“无照经营是非法的”
“有执照不亮照也不行”
“执照要挂在醒目的位置”
“不要在执照上乱涂乱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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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苦口婆心说了一大堆,像父亲当年教我读书、写字,种庄稼、学做人的道理。
我把黄挎包解开,拿出钉子铁锤,挨家挨户把弄得一片狼藉的执照钉在墙上。
中午的阳光火辣辣的,街上人流渐少,我依然在一家家店铺钉着,敲打着,一粒粒火花在墙壁闪烁。普通钉子钉不进去,换上水泥钉;墙壁太硬,换上另外一面墙;钉子掉在地上,下来捡起。汗水迷蒙我的双眼,背上的汗珠差点变成盐。有几回眼镜掉在地上,有几回钉锤直接钉在左手的大拇指上,还有一回差点从木梯上摔下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还有十家,九家,八家,七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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钉锤在手中划弧,仿佛镰刀斧头在鲜红的党旗上载歌载舞---
钉子冒着微光,仿佛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同志,该下班了,还没吃午饭吧! ”
“吃了。”
他把矿泉水递给我,又拿出凉毛巾。我用感激的眼神望了望他。在这个物欲横流、世态炎凉、人情淡如水的时代。眼前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头,音容笑貌,举手投足,多么像我年迈的父亲。
大江流日夜。而今的我早已过了而立之年。有一天,当我在网络看到江汉工商分局“钉锤哥”的美名在荆楚大地传开。我不得不为自己岗位上短暂的光芒感到羞愧。
网络是这样介绍的:
从5年前整顿辖区开始,58岁的“钉锤哥”周汉增自创“随身三宝”,每天背着这套东西上班,工商的“钉锤哥”称号逐渐为辖区数百商户所熟悉。
在市场内“龙图砂轮”专卖店,钉锤哥”一眼就发现悬挂营业执照的地方是空白的,还没等他开口问,老板姜新华连忙解释,执照刚刚送去年审,还没来得及挂。“不要紧,我们来帮你”,周汉增马上从随身携带的帆布包中掏出一把锤子和铁钉,噌噌两下就挂好了执照。
在另一家机电商行,同样也存在没有按规定悬挂执照的问题,老板梅书望解释说,刚刚换了台挂机,怕弄脏了执照,就摘了下来,晚点就自己挂。周汉增二话不说,掏出工具帮他重新挂好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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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涓涓溪水,汇成江海”,“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没有平凡,何来不平凡。
是啊,我们每个人都在平凡的岗位上活着,走着,并且累着,仿佛天上落下的一滴水,如果不受地理、气候环境的干扰,会埋头一声不响地做着“流淌、流淌”这件事,或许有一天,我们流着流着就站在大海的浪尖上舞蹈。
钉子啊,铁锤啊,如果每个人都拥有一颗沉默、坚强、一丝不苟、任劳任怨铁质的心,只要前面还有一丝希望,只要勤劳的双手还温暖着,这世界不知道要擦出多少灿烂的星光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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