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王羲之到林散之,一部《中国书法史》里流过一条弯曲的河。黑与白?动与静?有与无?皆在方寸之间演绎。
罗汉之形,孩童之性。组成一个东方艺术家。泾笔的同乡,徽墨的同乡,宣纸的同乡,歙砚的同乡。笔墨纸砚再加上一个你,就构成了一部中国的《命运》。
可你听不见命运,因你自幼失聪。根本听不见风雨雷电,听不见花鸟虫鱼,甚至听不到母亲的哭声。母亲的泪,像种子对于泥土,像血浆对于脉管,像铁锤对于锻件,那可是人类永恒的音乐之声呀,但是你的音乐之门却关闭了。你听不见!
你是二十世纪中国的贝多芬:一个以笔杆做指挥棒的贝多芬;一个以宣纸做乐谱的贝多芬;一个在书案上建筑“金色大厅”的贝多芬哪——林散之!
门关上,你开窗:你用眼睛倾听。抬头你倾听大自然,低头你倾听书册。从生活中的“日月山水”到书本上相象形的“日月山水 ”,你探索的足迹成为一部壮丽的辉煌的美的历程。
一百种文字砌起一座人类文明的金字塔,惟独汉字是狮身人面像它卓尔不群地沉思在历史身边 ,斯芬克斯之迷一般,闪射着永不衰减的形神之魅力。时间刻在日晷上,空间刻在钟鼎上,战争刻在盾牌上,和平刻在酒爵上;汉字与青铜同在,青铜与思想同在。
艺术与哲学又恰似一把双刃之剑,剑柄握在谁之手?
你的手握剑一般地握住笔杆,以笔做杖。像唐玄奘走向西域般,你走向大自然。虔诚地去感受重与轻,去感受枯与荣;去感受浓与淡,去感受虚与实。一个馒头,一只画夹,一个你,在山水河湖之间演绎一部《西游记》。
只是没有白马,取来的经,驮在记忆里。一千卷经,一万卷经在你的眼中不过是——“师造化”。就这三个字,却让你付出一辈子的时光去诠释。
回归砚池,你临池结庐:篆隶楷行草,汉唐元明清。西安把字刻在石头上,你把字刻在心上。
你的心中,便疯长出一座碑林!
笔锋上月圆月缺,砚池里潮涨潮落。
衰年变法,人书俱老!依旧一只紫沙壶,依旧一壶碧螺春,布鞋布帽布衣衫,不改江南老农样。
你为老妇写字:皆因老妇之子去做工,厂长却要你的字。理由很霸道:“谁叫你们都是和县人呢人”。农妇含泪求告,草圣含泪作书。含泪作书的草圣,一口气写了八张。
八个林散之总抵得上一纸合同书了吧?可是八个林散之也不肯收下一个西瓜。西瓜清凉,泥土热。
你也有不写字的时候:侵略者要字,你不写!押走你的妻,押走你的儿,你还是不写。两个人质,竟换不走你的一交纸片!
墨浓于血,纸白如魂!
竹子自古就有节。于是历史在“草圣”前面加上了两个字“当代”——“当代草圣”。
你的作品里,奔突着一个时代。如果说创造的过程是一部戏剧,你的创造就是生命的仪典:哦,母亲的分娩;哦,惊雷的诞生!
你展开宣纸,仿佛展开一片雪原:一个纯净的存在!雪原在等待什么?
面对雪原,你闭目静坐,进入禅境。你轻举水盂,注入水砚。就在水与石蓦然邂逅的一刹,你听到了艺术的创造之声:一滴!一滴!一滴!那不是“忽闻疏雨打新荷”吗?那不是“五更桐叶更佳音”吗?浑圆的墨锭仿佛一只长颈黑天鹅,在湖面划出一个优美的弧。
笔尖上有森林气息。你听到朔风从兽脊倏然掠过,山谷里回荡着金属的轰响。在山之极顶兀立一只野狼,孑然长嚎——蛮荒的呼唤,活力的呼唤,征服的呼唤,这为现代文明所失落和淡忘了的奔腾着血汗气息的呼唤啊!回旋在笔端,凝聚在笔端:这一切就是雪原的期待!
步出禅境,你下笔落墨。在喧哗与骚动之间,你的斗笔飞流直下。笔和笔的撞击宛若冬雷!大地上留下了一个触目惊心的黑点,雪原被灼伤了!
艺术正象一为诗人预言的那样“既然冬天已经到来,春天还会遥远吗?”一点的下面,濡染出一条横线。像晨曦,像雾气,像地平线上荡漾着一抹茸茸的绿。雾霭氤氲之中,耸起一棵大树,就像一个穿越柴达木,翻过祁连山的地质队员在敦煌城外所惊呼的发现那样:“树”
树——一尊凝固的浪,一行竖排的诗。依偎着大树那瘦弱苍劲之所在的一根藤,这种藤,马致远唤作“枯藤”,徐文长叫它“野藤”,而歌德、海涅们则不约而同地称它“常春藤”:在东方,它缠绕艺术;在西方,它缠绕情爱。默默在泥土下面的就是一个根须的世界了。藤之根,像一缕丝,像一条线,像一声温暖缠绵的太息。树之根则像呐喊,它呐喊着穿透泥土,去追寻珍藏在深处的生之底蕴。
点横竖撇南。它们呼唤着,搀扶着,思索着,行进着,最终塑造成一尊血脉相连的血肉之躯:“变”你的血泪都流在这个“变”里了,你的灵魂都融入这个“变”里了。你是用近一个世纪的时间去书写这个字呀。写完,你和你的笔一道,静伏在书案边沿。
你累了,你老了,你入梦了。梦中,雪原消融,宣纸变为一片草地,草地上张出一座会稽山,会稽山阴的“变”也在变:成一道溪水,真率自然,无拘无束。通体闪射着睿智的辉光。
小溪侧畔,是曲水流觞的兰亭:王羲之斟满一爵绍兴老酒,俯身放在溪水之上,双目微闭,笑而不语,任凭一只角杯浪迹天涯闯荡人生。流过张旭,流过怀素……在流尽一个曲尽其妙的之字后,款款停在你的面前。你也双目微闭,笑而不语,俯身捧酒一饮而尽。面对兰亭,你用你的皖东乡音缓缓念出一首诗来:
墨磨磨墨虚无补,苦坐窗前类楚囚。
岂与世儿争一艺,欲从吾子共千秋。
诗文自觉频年误,名字真成此道羞。
五日一山十日水,可怜难做稻粱谋。
本文已被编辑[梦里寻回]于2005-1-21 9:06:56修改过
-全文完-
▷ 进入只爱云儿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