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十月,我随地勘队转战到晋陕大峡谷最南端的龙门峡口外的黄河上(这里山西称禹门,陕西称龙门),为设计中的108国道新线大桥探明黄河下部的地质状况。
每次面对黄河,我总有一种很复杂的情怀。是亢奋?激动?动情还是赞美?是愧疚?感叹?痛楚还是忏悔?好像都不是,又好像都是。
黄河对我来说,很神圣。这种神圣的感觉,就犹如在杳无人迹的青藏高原中,一位孤独无助的迷途人带着一种无法抵御的压迫性窒息感,虔诚的面对巍峨耸立的圣洁雪山做祈祷,以祈求一条充满希望的生命之路。我直面黄河,就是这种感觉,她是那么神圣和威严,我从不敢对她纵情呼唤或下笔对她写些什么赞美的诗篇。
许久许久,我都没有这样零距离的走近黄河了。当我再次伫立在没有堤坝,弥漫着黄尘迷雾的黄河岸边时,久久的望着咆哮的河水从龙门奔腾而出,任凭吞没了河水涛声的疾风从耳旁呼啸而过,再次感到了她的神圣。此刻的风声里,隐约荡起了伟大作曲家冼星海的《黄河大合唱》前奏曲,低沉而雄浑的乐章回响在天地之间。被震撼?也许是被劲风吹得浑身已有些瑟瑟发抖的我,似乎突然有了新的感悟:难道我对黄河的这种情怀,就源于黄河的“黄”字上?
黄,我们肤色的形容词,炎黄子孙的难舍情结,封建社会的王权象征,黄土高原的大漠风尘,贫穷落后的基本色调。黄的色系中,还附着着我们民族忍辱负重的悲怆,苦难历程的悲壮,百折不挠的坚韧,拼搏进取的足迹… 这些,都在眼前滔滔奔腾的黄水里浮浮沉沉,若隐若现。
默默看着眼前奔流不息的滚滚河水,似乎只有一个词能较为准确的表达我的心情,这就是“敬畏”。
因工作的需要,我曾多次怀着敬畏的心情,用钢铁合金钻头,甚至是用昂贵的金刚石钻头穿透黄河的躯体,探寻着河床下那久远的年代里,母亲河在华夏大地上纵情驰骋时留下的记忆。
站在黄河中流的工作船上,向着龙门口内望去,云蒸霞蔚,景色非凡,一副绝佳的“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的现代版景致。望着壮观的山河,谁不想纵情抒怀? 但是,我没喊,因为,我还在那位迷途人的阴影里,心中只有敬畏。
又该提钻了。工作船上,一根根钢铁钻杆被从河水下的地层深部提出。我心里在祈祷:愿这些坚挺的钻杆是一支为母亲河治疗伤痛的针灸钢针,而不是深深刺入母亲河体内的一支毒刺…
看着从取样管(岩芯管)倒出来细沙,砾石,以及从深埋在河床里的巨大黄河石上钻出的柱状岩石,这些原本是极为普通的岩样标本,我却感觉到了它们的与众不同。
这些被黄河的汹涌波涛从遥远的上游携带过来的沙石巨砾,上面不仅显示着黄河演变的地质年代,也记录着厚重的华夏文明历史。
从岩样箱里整齐摆放着的被黄河水侵润的水淋淋的岩石样品上,我似乎从上面看到了远古时代人们捕鱼狩猎时洒下的汗水,刀耕火种的年代里人们翻动它们的擦痕,金戈铁马的战场上迸溅的斑斑血迹,以及炎黄子孙走向文明的踉跄足迹。此刻,我胸中只有一声呼不出口的长叹,这,就是母亲河沧桑生命的年轮。
全国有许多地方都叫龙门,更有一些地方都声称他们那里是正宗的鲤鱼跳跃龙门之处。而只有在这里,是鲤鱼跳跃龙门最为困难的地方。被禁锢在长达七百多公里的晋陕大峡谷里的,早已狂愤躁怒的黄河,从狭窄的龙门咆哮而出,汹涌奔腾,雷霆万钧。或许,也只有那些具有龙的潜质的鱼,才能在这里高高跃起,跳过浊浪滔天的龙门。
相传大禹治水时,黄河在这里被险峻的龙门山峡阻滞,漫流成害,延缓了黄河奔向大海的步履。《水经注》有载:“龙门为禹所凿,广八十步,岩际镌迹尚存。”大禹率众在“导河积石,至于龙门”之处,凿山开龙门疏导河水,使黄河水从狭窄的龙门磅礴倾泻而出,重获自由。
带有神话色彩的《水经注》虽不能茫然而信,但黄河确实在这里获得了舒畅的自由。诗仙李白曾咏叹:“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望着浊浪滔滔的龙门口,不仅仅是震撼。
当黄河从宽不足百米的龙门口挣脱出来后,便迅速扩张躯体,一泻千里。我们项目地点仅距龙门口二三百米,但黄河的扇形水面已宽达一千三百余米。河水放荡不羁,打着一个个即现即逝的漩涡,滔滔而下,洋洋洒洒,浩浩荡荡。
黄河为我们展示的强大,澎湃,自由,奔放,不正是中华民族的向往吗?
十月,也是处于黄河的丰水期。我们的钻探船犹如一叶孤舟,漂浮在滚滚的河水里。工作闲暇,望着四周的河水,除了敬畏之外,更能感觉黄河的博大和雄浑。
我们小心翼翼的往钻孔内下进钢铁钻杆,深怕刺痛了母亲河的身体。我们精心的操作,是为了获取母亲河更为精确的数据。还有什么?那就是敬畏。还能有什么呢?我们此刻正在母亲河的怀抱里…
俯身掬起一把浑黄的河水,里面的细小沙粒隐约可见。看着最终粘在手掌上的那些沙粒,我想到了人。人对于黄河来说,是如此的渺小,不就犹如这其中的一粒沙粒吗?即使这颗沙粒是一个金粒,它在黄河的汹涌波涛里也只是一个肉眼难见,转瞬即逝的微小闪烁。
然而,我们大多数人连一粒金粒都不是,甚至连沙粒都不是,而是一粒粒带有腐殖质的泥土,污染着母亲河。
近乎疯狂的滥砍滥伐,过于放纵的养畜放牧,对矿藏贪得无厌的乱挖私采,在贫瘠坡地上年复一年的耕种,使我们生存的大地被风雨一层层的剥去,裸露出千疮百孔胴体。我们的母亲河已越来越黄,浑黄的颜色已远远超出了母亲河赋予我们的肤色。
从我们收集的资料上看,这里每立方米河水里,含沙量最大时竟有九百多公斤。这哪里是河水?简直就是一条流动的黄土地!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母亲河带走的,不仅是被绿色植被用顽强的生命换来的的沃土,她似乎还要用毕生力量驮走整个我们赖以生存的黄土高原,去填平渤海乃至大洋,而留给身后那些不孝黄河子孙的,将是宽广无垠的寸草不生的荒漠。
站在下了十个锚头的钻探船上,船身仍在阵阵发抖,我感触着黄河的力量,聆听着黄河的怒吼,感觉自己是多么的无助和渺小。此刻,我的心里只有敬畏,敬畏里还带着深深的忏悔。
黄河在巴颜喀拉山接受冰雪的洗礼,在青藏高原上萋萋草地上的优雅徜徉,在千里河套中的娴静流淌,在黄土高原峡谷里的痛吞泥沙,在壶口瀑布处的怒吼咆哮,在晋陕大峡谷中的左冲右撞,在我们眼前的奔腾驰骋,难道只是为了让人们对她感慨和赞美?此刻真正站在滚滚黄河躯体之上的我,什么也说不出,什么也感叹不出来,唯有敬畏!
敬畏自然,敬畏黄河!对于养育了我们民族的母亲河,我们都曾做了什么?我们还要做些什么?!
有伟人曾说过:你可以藐视一切,但是不可以藐视黄河,藐视黄河,就是藐视我们这个民族。
我不是伟人,但我还是要说:不!我们没有藐视母亲河的任何资格,我们对母亲河唯有敬畏。不要只为我们是黄河的儿女而感自豪,更要深刻反省我们对母亲河做了什么?到底还应该再做些什么?!
基于物竞天择的动物生存本能,当世界上只有一个人的时候,他面对着大自然只能做出无助的祈祷。当世界上有一些人的时候,他们之间就会发生纷争。当世界上有许多人的时候,他们之间不仅会发生战争,还会对大自然露出狰狞的面容,向大自然发起自不量力的挑战。然而,我们人类自有了思维以来已步入了文明时代。只有人们用智慧,理智,爱心去善待各类生命,去敬畏自然时,这个世界才会有和谐的万物生存空间。
这种敬畏不是自卑,不是怯弱,而是人类文明最伟大的进步。若非要我对母亲河大声杼情,我会用平生最大力气疾呼:抗击外敌侵略时,我们先辈为了生存,曾用血肉之躯,实践了铮铮誓言:守住故土,保卫黄河!和平年代里,我们更要呐喊并做到:守住故土,保卫黄河!同样,这也是为了生存。
只要我们努力去做,我们的后代子孙们才能面对一条波澜壮阔的清澈大河。我想,那时他们一定会替我们抒发豪情:我的母亲河啊——黄河!
那时候黄河的“黄”字,只用于形容炎黄子孙的肤色,只代表世界东方文明古国的灿烂辉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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