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原战火漫天来,络绎于途民避灾。
地动山摇忧亦喜,改朝换代一声雷。
夜沉沉,战火连连。
西原首府邦美蜀市的夜空火光冲天。
密集的枪声夹杂隆然巨炮不停地响。
战事距离虽远,可曳光弹竟在邦菲上空一枚紧接一枚燃烧;两架直升机在天际盘旋,红灯闪亮,重型机关枪血红的子弹向下发射,夜空中串成斜垂的一根根赤蝇。
“啊!不止两架,总共三架直升机”。老许指指点点说:“好像大打一场”。
次晨,1975年3月12日。整个月不通车的26号国道突然从邦美蜀市开来多辆空着车厢的客运,径自向下面的庆阳郡开去。
庆阳这关隘不是被「越共」堵塞许久了?
人人涌到村头瞧热闹,有打探消息者回来说:“「越共」拿下邦美蜀,避乱的难民正朝这儿疏散”。
不多久,公路人头涌涌,数不清的难民扶老携幼,直朝庆阳走去。
原来昨夜一役,直到此刻竟未平息,不知孰胜孰负?眼前的难民队伍,无异证实西原首府处于惊天动地的漫天烽火之中。
难民潮中有挑担妇人,担筐一前一后坐着两名小孩,更无其它什物,想是来不及或无力携带;另有一个推着三轮车的壮汉,一包包衣物堆满车上,正自步履维艰向前移动。更有大多数人只携得细软,甚至空着双手。
人丛中,赫然有个披着白色「警服」的「警察」。也许此君在睡梦中被「越共」攻进「警署」,来不及穿上长裤,此际光着两条飞毛腿,样子甚是滑稽,却也没人觉得好笑。
这名「警察」教我想起云飞。只见他手上兀自握有一挺m16步枪,一双鼠目骨碌碌乱转,神色充满疑惧、惊悸!不难理解,此君已陷入四面楚歌之中。
难民流水价走了一整天,到傍晚逐渐减少,天一全黑,柏油路又恢复宁静。
人们晚上的话题离不开日间所见。
3月13日。天刚放亮,邦美蜀又有难民流徙而来。
英国伦敦广播电台报导邦美蜀消息:「政府军」势穷,被迫放弃西原首府。
这消息叫我一时欢喜一时忧。欢喜的是从今而后不必被「军役」问题困扰;忧虑的是我的亲人有的在定馆,有的在西堤,此后分成两个世界,天各一方,如何是好?
有人邀我逃亡,越过火线、走山路跑到芽庄,跑回西贡。我拒绝了,理由是到芽庄、回西贡,必然又被抓,再次推上战场更有何益?
“直升机来了”。不知是谁首先发现坐满「别动军」的直升机,沿公路低飞过来。飞机卷起一阵风,把流徙难民的衣衫吹得乱舞。这伙「别动军」哈哈大笑向难民挥手,机声轧轧地直朝邦美蜀飞去。
到得傍晚,难民潮中出现弃甲曳兵的「别动军」。
待得公路恢复平静,我和阿世往回走,到拐弯处,碰见十多名垂头丧气的「军汉」,他们坐的坐、挨的挨,赖在阿世家篱笆外。
这小队败兵佩带「23步兵师」符号,见我们是平民不以为意。
倘若仍在「军伍」,要非死去,恐怕这小队「军汉」之中就有我在内。
3月14日。公路上的难民有增无已,其中有骑摩托车因油尽而弃在路旁,也有走失孩子,哭哭啼啼追寻的情景。局势之紧张看来要比日前更甚。
本村不知是哪家带头逃难的?有人把杂物﹑行李堆上大木车,车子开动,所有落在后面的人家都纷纷收拾细软,投入难民潮向庆阳走去。
娇姐带着五六岁的小女儿逃难,我哪能袖手不理?跟着村中父老走在一起,天晚了,大家就在路旁露宿。
3月15日 ,难民排的长龙僵住了。
老许说:“前头不开行,听说已到庆阳关隘,庆阳离这儿大概20公里,咱们排这长龙岂不长达数十公里”?
在公路旁逗留三天,枪炮声日以继夜地响彻云霄。
直到3月17快半夜时,仅听到零落枪声,野地的难民好梦方酣,忽被动地而来的t54坦克震醒。一盏盏光猛黄灯,浩浩荡荡移动过来。
坦克驶近,钢片炼条结实的辗过路面,发出沉重的轧轧声响,车上的解放军威风凛凛宣布:“同胞们,部队已解放邦美蜀。由现在开始,全体同胞可以安心回家”。
难民站在路的两旁欢呼、吶喊,我也跟着大家欢呼、吶喊。
我是真的欢喜若狂,手舞足蹈,只欲表现内心的快乐,从而纵声吶喊。
车队一辆辆朝庆阳开去,解放邦美蜀的消息一路传达,所有难民都听到。
待到天亮,我骑上老许的脚踏车回头探路。一路上,见到纪律严明的解放军站在公路旁凹陷的地方,人数多少我摸不清,只知站立的距离约五六米光景,直至回到邦菲,这支军队排的长龙还未算尽头。
解放军身上插有枝叶,待命而动。我佩服他们能直挺挺,一动也不动,要是「23师团」步兵还不有说有笑坐在一起?要不然也该有人掏出卷烟抽他妈几口过过瘾。
我是第一个回头走,完全没考虑此举对生命会否危险。幸好我的选择没错,回到邦菲约半小时,所有人都跟着回来,好像什么也没发生,邦菲小村依然过着贫穷的田园生活。
林中既不祀山神,妖怪邪魔致死因。
局势紧张舟共济,自然免与鬼为邻。
回到邦菲第二天,老许对我说:“岚风,咱们到村尾去瞧瞧吧,听说丁八、王七失踪,这两人跟陈伟一起,三个家庭跑进山林躲避,直到今天才回”。
走到村尾丁八家,八嫂和王七老婆哭哭啼啼蹲坐一角,陈伟一旁对众人诉说:“咱们三人拖男带女躲进树林两天两夜,再不知外边情况。王七和丁八哥决意出林打探,叫我好好照顾三家大小。我在森林中干焦急,再过两天还没消息,也听不到枪炮声,想是安全了,或许他两人认不出林中落脚点,便依八嫂和七嫂主意回头找人”。
“如此说来,他俩已失踪四五天,跑到什么地方去啦”?老许插话。
“恐怕凶多吉少”!我心中暗念。这是泼冷水的话,怎敢出口?
“天啊!八哥你上哪去了?怎么丢下咱母子不顾”?
眼见八嫂哭嚷,七嫂不认输也跟着哭起来。
一时间,屋子里乱哄哄的,几位女邻居连忙好言安慰;男人们则议论纷纷,有人胡乱猜测,更有人出主意请本村占卦先生卜一课,以期知道两人下落。
占卦先生来了,瞧他煞有介事拿原珠笔批下几个字,说道:“没事,没事,顶多三两天便回来,卦里指示:两人刻下在西北方,保证不会有危险”。
占卜先生不收酬劳,谁敢不信?
岂知再两天依然没消息。七嫂和八嫂困在愁云惨雾中,没奈何只好找人“捏时”;请喃呒师傅作法。
一个星期过去,丁八和王七还没回来,七嫂与八嫂更没许多眼泪;大家也把此事淡忘。
忽一日,村头来了一位大年纪的嘉莱族山胞,操越语对我们说:“你们华人村有两人死在自己村旁,许多天了怎不收殓”?
山胞带我们去认人,果然在村旁东南方树林里,我见到丁八侧卧,王七匍匐于地。
两人丧命之处近在咫尺,却许久大家都没发现。
老许倒也大胆,抓着王七的手,用力一拖,王七的身子翻转过来。哪知道不翻转犹可,这一翻转,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有生以来叫我最感恐怖的情景:王七身躯触及地面的部位,被蛀尸虫腐蚀,整个躯壳就像剖成两个半边,一如人形的水瓢,盛着数不清的蛀尸虫,正在漆黑的液汁里蠕蠕而动。
这时候,一股难闻尸臭简直令人作呕,大家忙不迭捏着鼻子却仍抵受不住。
还算老许经验老到,遣人跑回村中拿来许多炷香,分发每人一大把。一时间,淡蓝的烟雾在林中缭绕,熏得人人眼泪直流。
不多久,村民就地挖掘两个墓穴,夹手夹脚把两具尸骸草草安葬。
诸子投荒度外身,云生瘴气石嶙峋。
蛇虫猛兽林中霸,脱险归家有几人。
解放后的邦菲一如往常,平静的田园生活丝毫没受战争影响。
我和阿世以及村民把蕃薯装入100公斤的大麻袋,叫一辆运输车,一袋袋蕃薯塞满车厢,决定运蕃薯到邦美蜀市出售。
阔别两个多月的邦美蜀,风采依旧。货车停下,100公斤一大麻袋的蕃薯由开头索价一万,逐渐降至500元成交。这个价钱其实还未够运费,幸而车主不为己甚,只收全部所得,要不然,农民们不但赔了老本,势必掏腰包拿钱赎身。
重履邦美蜀,我竟没机会到阿北家探望恩人。无他,阿北家住市郊,哪来的钱叫摩的?再说,货车完事开回邦菲,难道会等自己一个?
我终于见到宁强,这人和老师们在路边咖啡座谈天,货车恰巧停在触目所及之处,我当然放心喝他一杯咖啡。
育英学校早已停课,来自西堤的老师闲得无聊,战局既未分晓,每个人的心境同样关注自己的家。
教员队伍中最有见识的要数宁强,人人都以他马首是瞻。然而宁强在我眼底不过如此。这时,他跟老师们商量如何越过火线,穿过林莽,跑到芽庄径返西贡。
逃亡计划我虽在被邀之列,倒是婉拒了。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教员,相信他们对山林的认知仅从书本而得。唐诗:“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读来多美?然而“山”的可怕!一般人怎么想得到?
童年的我在鹅债开始接触山林,一位廿多岁的李大哥每天带我们几个小鬼去摘山芒果。初抵定馆,跟大伙入林伐木斩竹,才叫我认清山林的面目。大伙沿着运木车留下的两条深坑中间隆起之处一路走去,中午猛烈的阳光使人喉干舌燥,舍弃木车路转而走在路边树荫下,奈何可恶的蚊子叫人吃不消,只须脚步稍慢,牠们竟在我外露的皮肤叮上一口,直须跟蚊子赛跑。
我的皮肤本就不嫩,晚上在家倘被蚊子叮上一两口,通常浑无所觉,或者只感微痒。林中的蚊可就厉害了,我曾注目一只彩色斑斓的蚊子,几乎比家居蚊大两倍,牠叮住我牢牢不放,毒素注入肌肉时痛不可当。
除山蚊外,山林中还有蚂蟥。水里的蚂蟥我早在童年领教过;山上的蚂蟥竟比水中蚂蟥更凶,尽管把裤管扎起,只须感到下体麻痒,掀开裤子便会见到蚂蟥附着吸血!竟不知从何而来。
蚂蟥吸血时的疼痛虽比不上蚊子,然而瞧着极为可怕。未了,还有一堆堆呈鸭屎绿的粪便比牛粪大了多倍,原来是象群留下的,山林中遇上象群便不要活了,大象虽不吃人肉,却能把人践踏致死。
据说:山中交谈须有许多禁忌,不可口不择言。大象平时通称大笨象,可是上山入林,须改称大相公;山刀叫做青口;食盐唤作海沙云云…。由此可见人们对山林的戒心。
林中瘴气极重,毒蛇猛兽尤多,置身其中危险重重。如果要跑到芽庄,虽说带备罗盘也只朝着一个方向披荆斩棘,这条死路可想而知。
面对几位谈吐斯文的教员,我说什么都想象不出他们碰上蚂蟥时将会怎样。想着想着,竟教我回想童年时被水中蚂蟥(水蛭)吸血的往事。
(本文衔接逃出鬼门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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