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读元人胡炳文《纯正蒙求》,内有“黔娄尝粪,蔡顺舐吐”两事,颇觉惊异。黔娄事曰:
南齐庾黔娄,为孱陵令。到县未旬日,父易在家遘疾,黔娄忽心惊,举身流汗,即日弃官,归家,时父疾始二日。医云:“欲知差剧,但尝粪甜苦。”黔娄尝之,味转甜滑,心愈忧苦。每夜稽颡北辰,求以身代。
此事载在梁萧子显《南齐书》卷四七上。以粪便来判定病症的情况,不知有何依据,但那孝顺之心,确实可嘉,难怪庾、蔡均入元人郭居敬《全相二十四孝诗选》。《黄帝内经?素问》:“圣人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乱治未乱。病已成而后药之,乱已成而后治之,譬犹渴而穿井,斗而铸锥,不亦晚乎!”主张“食饮有节,起居有常,不妄作劳,故能形与神俱,而尽终其天年,度百岁乃去”。以为人身即一小宇宙,是系统的、周密的,肝脾有病,耳目上都可以看出来。于是诊断有望闻问切,用药有君臣佐使,不似西医头痛医头,脚痛医脚。那医生教庾黔娄“欲知差剧,但尝粪甜苦”,似这种中医理论的实践。但因缺乏科学的验证,所以古人常说“医者,意也”,病情大半是猜出来的。鲁迅因医生要“冬天的芦根,经霜三年的甘蔗,蟋蟀要原对的,结子的平地木”作药引,从而批评中医是“有意无意的骗子”,确出乎切肤之痛。今日以西医看病,中医下药,中西合璧,或者真能让人“度百岁乃去”。
蔡顺事在郭居敬笔下是“拾椹异器”,说“汉蔡顺,少孤,事母至孝。遭王莽乱,岁荒不给,拾桑葚,以异器盛之。赤眉贼见而问之,顺曰:‘黑者奉母,赤者自食。’贼悯其孝,以白米二斗、牛蹄一只与之。”与唐人李瀚《蒙求》“蔡顺分椹”一致,而胡炳文却说:“东汉蔡顺,字君仲,少养母,甘口之物,不敢先尝。母因酒吐,恐中有毒,乃舐其吐。”取“舐吐”事,目的是修辞上与“尝粪”对仗,但其事在唐时已经流传。潘重规编《敦煌变文集新书》卷八:“蔡顺,字君长,汝南平□人也。少失其父,独养老母,王奔(莽)末,天下饥荒。缘桑擿揕(椹),赤、黑易器盛之。赤眉贼见,向前问之。答曰:‘黑者奉老母,赤者自供。’贼等见,知是孝子,遂不煞(杀)顺。给米三升,牛蹄一双,将奉贤母。顺母曾至婚家,饮酒过度,呕吐颠到(倒),顺恐母中青(毒),自尝其口吐。母后命终,停丧堂上,东家火起,与顺屋相连,独身不能移动。乃伏棺号泣,火遂飞过,越烧西家,一时荡尽。顺母生时怕雷,每至大震雷电,顺便走绕坟大哭曰:‘顺在此,愿娘莫惊。’太守闻之,若遇天雷,给顺车马,令往墓所。太守韩置用顺为南阁祭酒。出《后汉书》。”范晔《后汉书?周磐传附》除“舐吐”事外均载,可知是唐人附会。孔子说“孝”是“色难”,尝粪舐吐,在古人看来,是“色难”的极致罢。今天的“孝子”,只用其字面“孝顺子女”之意,但还未被中学教师当作“古今异义”的范例,不过,把“尊老”转化成“爱幼”,尚不失为中华文明。只是皋鱼的三失之哭以及“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往而不可追者年也,去而不可得见者亲也”(《韩诗外传》卷九)的名言,已不可得而闻矣!
我以前为照顾父母而由外地回乡工作,如今为伴女读书却远离父母,不能常回家看看,等是“孝子”,意义各别。三复“树欲静而风不止”之言,欲哭无泪也。盖十年前错过外公,半前前错过岳母,今对生我鞫我的父母,不知要错过到几时啊!
2012年10月16日子夜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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