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脚步不由自主移动,心中十五十六。
阿霸见我应声上前,也从人圈中走出,两下子一打照面,他身材矮小,要仰起头来跟我面对面说话。
“岚风,霸哥向你讨一千块钱,你认为怎样”?芽庄霸王气焰万丈,傲然地吐出这话。
我松了一口气!心道:“这倒没什么大不了”。
把右手绕过去横搭阿霸肩膀,我拥着他,动作虽嫌过份亲热,阿霸倒不以为忤。两人慢慢沿着泥路走离人群。
“霸哥需钱,只须吩咐下来,小弟但有随时奉上”。我爽快地一面走着说:“你当众兄弟面前向我讨钱,小弟惟恐削你面子,拖你出来走走,请不要见责”。
阿霸停步昂首审视我。
“你是华人”?阿霸喃喃地说:“是否华人都像你一般人物”?
我点头微笑。
“你想回去吗”?
“怎么不想”?我沮丧地说:“就是没机会啊”。
“好!我让你回去,你随我来”。阿霸斩钉截铁的说。
我跟着他走到左首最末的一座营房。倚着进出口等阿霸换上浆熨得笔挺的「军装」;穿上闪闪生光的菠萝梳「军靴」,唔!就只差没别上「军衔」,否则便是一名如假包换的「军官」。
我暗自揣测:这汉子要带我离开营寨,想必懂得「军营」的秘道又或安全狗洞之类的机关。这回子,说不得狗洞也须钻它一钻。
咦!不对,阿霸率先朝拱门走去。拱门有两名守卫,除非会隐形之术,要不然如何走得出去?
阿霸的脚步不曾稍停,逐渐迫近拱门,我只好提心吊胆跟着。快到拱门了,我心中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又再次设想:是了,守卫的要是给阿霸面子,必然视若无睹。
两名守卫远远见到阿霸,果然不敢招惹,假装低头交谈。
我心中暗喜,这正是溜出去的机会。一双眼睛紧盯阿霸,且瞧这汉子用什么办法把我弄出去。
想不到阿霸竟走到岗亭,伸手把台面敲得“咯咯”作响。
我心中大喊:“坏了,坏了”!
“我领这弟子出去吃饭玩一会儿”。阿霸一脸孔寒霜,冷冷地说:“怎样,不碍事吧”?
“好的,好的”。两名守卫似是慑于淫威,一迭连声说:“凭你老一句话,哪有不行的?请,请”。
我虽喜出望外却不便显露。跟阿霸走出去,到了小食店,阿霸叫我稍等,径自走进其中一间。
独自站着只恐闲人生疑,我在路旁买了两包“急士顿”香烟,揭开封口抽一根放上嘴唇。心道:这样站着,可以装出悠闲的神态了。
不多一会,阿霸出来,招手唤一部摩的驮着我两人绝尘而去。
摩的跑了一会才转上26号国路,又走不远,忽见路边有经济小食店,我示意阿霸吃饭再走。
二人在店内饱餐一顿,我递给阿霸一包香烟,跟着又掏钱出来数了伍仟元给他作为酬劳。
“霸哥,你的大恩我永志不忘,这里有伍仟元送你买酒吃,算是多谢你了”。
“岚风”。阿霸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感动地接过钱说:“我才问你要一仟,想不到你一出手就是伍仟,你们华人真好义气啊”。
我谦逊一会,心道:“要是你碰上咱们杜四哥那才算是一等一的好义气呢”。
沃野闻琴脱祸胎,沧桑历尽始归来 。
故乡明月他乡照,透礻见胸怀不染埃 。
邦美蜀━━越南南方西原首府━━有沃野千里的红泥土,盛产橡胶、咖啡,是达乐省省会。邦美蜀市浓荫夹道,论气势,跟隆庆省的春禄差不多,房屋大概比春禄壮观也较稠密。
1975年1月25日 傍晚。一辆摩的驮着我和阿霸来到邦美蜀市中心的戏院门前。
“岚风,再见”。阿霸以越语说:“你是华人,可以求华人助你回家。那边街口有一所华文学校,你过去瞧瞧,说不定碰上机缘可以回去”。
阿霸是黑社会头子,籍黑帮势力把我从「军营」带出来。得脱鬼门关,真没料到拯救的恩人竟是江湖客。
话又得说回来,阿霸之所以救我还不是为了钱?钱━━我的钱都是杜四的,如此说来,真正的救命恩人竟是杜四而非眼前这阿霸。
阿霸走了,剩下我孑然一身,虽然得脱虎口,仍受到随时被抓回去的威胁。在这向晚时份,最要紧乃解决今夜的落脚点,这是棘手问题,一般人对「军汉」敬鬼神而远之,如何求人相助?
既然得知邦美蜀的育英学校在这附近,听说老同学━━宁强在此任教,好歹见他一见,相信这儿的环境他一定熟识,尽管指点一条明路也可算极大的帮助。
育英学校的篮球场有学生练球。我走到球架底把他们叫停,正欲开口打听,一名学生打量穿「军服」的我,分辨出我的口音立即说:“知咯,你叫摩的载你去陈兴道啦,果边净系你d人嚟架”。说毕便自顾练球去。
我搔首寻思:眼下是逃伍之身,别不要连累他人教不成书,于心何安?况且此君是否古道热肠尚属未知之数,怎可强人所难?再者一旦被拒,岂非自讨没趣?不如依这学生指示走陈兴道一遭。
雇了摩的走到陈兴道。幸而小伙子并没开我玩笑,如果陈兴道竟是「军警署」岂非自投罗网?
摩的停在陈兴道区,路旁民居门楣都贴红纸利是钱。我心中固喜,却未敢肯定有人肯收容。大踏步走进横路,此路既宽且长,凹凸不平,走不多远,见一户办喜事的人家,门前贴一副红纸对联。联曰:
握手初行平等礼;
同心合唱自由歌。
筵席设在屋前空地,宾客中有人觉得我面生而且行径蹊跷,不免抬眼而望。我一时心慌,勉强装出寻亲样子,脚下愈走愈快。
走了许久,房屋逐渐稀疏,暮色加重,路的尽头是座土山,插着疏落树木竟如一幅泼墨图画,只认得个轮廓。
仰望土山,最高处连接惨黄天空,树木的阴影使黑夜来得更快。正感彷徨,忽听到吉他声传来。
循声音摸过去,原来那边孤伶伶的茅屋有个廿来岁青年坐在门前弹琴。
我的身影突地出现叫他大吃一惊!连忙站起意欲呼救。
“小哥,是自己人”。我温声说:“请不要声张,我被拉去当兵,如今有机会跑出来,只想借宿一宵,你可以帮帮我吗”?
犹豫片刻,他放下吉他,一把拖我进屋低声说:“快进来,别教人瞧见了”。
“阿北,你干什么哟”?后面睡房传出一个苍老女人声呛咳着问:“这么晚了你还跟谁说话呀”?
“没…没什么,是一位自己人。娘,您出来一下”。青年人回答。
门帘掀动,一个穿粗布大襟衫的妇人走出来。我连忙站起,她挥挥手说:“坐吧,坐吧”。
阿北把我的要求说了,北妈怜悯地点头说:“既如此,阿北,你借一套衣裳教阿哥换上吧”。
我脱掉「军服」,换上阿北的恤衫﹑西裤。还好,只短了些许,将就着也可穿用。
阿北把我脱下的「军服」打成一包,拿去藏了。
原来阿北父亲亡故,遗下屋后一块瘦瘠坡地,许多年来,他跟母亲凭此坡地过活,尚幸得享少数民族缓役,要不然不堪设想。
“这里是市郊很不安全,明日阿北送你到邦菲去”。北妈说。
“邦菲没人敢去拉兵,风哥,你去邦菲最安全”。阿北插嘴说:“我的朋友龙九仔一定收留,你只管放心,明天我带你去”。
人人都说邦菲安全。果然不错,这穷乡僻壤,警察哪敢前往。
次日,阿北叫两部摩的,自告奋勇做开路先锋,把我带到邦菲龙九仔家见着龙九婆。
阿北向龙九婆申明来意,我在一旁表示愿意参加劳动,决不坐吃闲饭。龙九婆听了无可无不可。
阿北把我带到山輋见大约廿岁的龙九仔,这人的笑容倒好。由于我比他们大好几岁,颇获尊重。
阿北于中午自行回邦美蜀,我就此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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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北风从竹壁的空隙窜进来,尽管盖上毛毯,仍然受不了寒气侵袭。睡在竹棚上的席子冻冰冰的,难怪孩子都在院中烘火。
回想昨日的我身在鬼门关,要非逃了出来,今天便该到百里居作战。百里居这地名取得好,不叫万里居﹑千里居,偏叫百里居,莫非百里之内才可安居?
嗯!我瞎想什么啦,百里居乃法文译音,难道不知?唉!如今的我挣扎逃命,随时有被抓回去的危险。阿谦说过,逃兵被抓可不是送去「军役」那么简单,而是送去做战场劳工。战场劳工穿的「军服」项背印有 (lcct) 几个越文字母,做的是空手上战场抬伤兵的工作。
唔!这叫人痛苦的事儿愈想愈丧气,倒不如面对现实,想想如何活下去。
龙家中午吃的是蕃薯粥,孩子们摇动手中杓子,使蕃薯跌回锅里去,只舀粥米来吃。我却把蕃薯粥吃得津津有味,由于没尝过如此口生的味道,一连吃了八、九小碗兀自意犹未尽,却是不好意思再吃。
晚饭时,想不到依然是蕃薯粥。很可能龙九婆贪懒,不理会烹饪膳食,且由得主人处置,自己怎好提出意见。
面对棚下油灯,思家的情绪油然而生。我惦记老父又想起爱玉,脑际时而浮现胞弟阿球的样儿,忽又映出阿高的山羊胡子,一时是擎夫严谨的脸,顷刻化作云飞不可捉摸的神态。
这许多人物一个个在脑海涌现,到后来,我更记起杜四和黄良生,这两位朋友此刻到了何方?
耳听得孩子在院中喧哗,反正睡不着,走到院中但见一堆熊熊烈火照耀得一个个小脸红朴朴地十分可爱。
走近火堆,孩子们让出位置给我。这群小孩不正是背着书包上学的年龄?可这小村不但穷困,更无学校。
“要读书须走廿多公里到福安去,咱们做山輋的有何资格读书”?龙九仔傻笑说:“风哥,趁大家都不睡,你讲一个故事好吗”?
讲故事?每个人的一生不都是一则故事!
孩子们正襟危坐,聚精会神的期待,我不忍拂逆大家,可口才笨拙,不擅讲故事。忽地灵机一动,我把父亲那一套搬出来,记忆所及,硬着头皮添油加醋,把武松打虎的事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以最浅白的口语向孩子们述说。直到故事讲完,已是月影西移,露湿篱笆的时候,大家才尽兴走回屋里。
帷幄运筹兵可发,疑云散布趁春回。
虚虚实实难能卜,愿作蚁民何必猜 。
在邦菲住下,我才了解村民为何以收获的农作物充饥!无他,商贩不予收购,再便宜出售也没人要,庄稼的命运,操纵在商贩手里。去年,商贩大量收购蕃薯;今年人人种蕃薯,结果却以之代饭。
捱不住生活的悲惨,有纸张行得通的青少年跑到西堤打工。整个村庄不下50户,剩下的年轻辈仅三五人。
“喂!你是岚风吧,出来跟我们玩耍,我叫阿世,他叫木生,咱们一起找妞儿开她们的玩笑”。
“来吧!没关系的,我也是逃兵,交个朋友朝夕也有伴儿”。木生插话。 这两人隔着篱笆打话,年龄跟我差不多,和他们接触后,很易打成一片。
在邦菲很快混熟了,再没所谓住在哪一家,更说不上搬到哪去住,除了随身两套衣服,我根本一无所有,吃的问题到处有蕃薯粥活命。如此环境,我当然写信回堤岸联络爱玉,过年之前,爱玉到邦菲相会,给我留下一点生活费。
跟阿世、木生在一起倒不寂寞,通过他们,我认识村中几个女子,白天自去工作;晚上聚在一起说笑﹑弹琴唱歌,几乎忘掉自己正在痛苦地挣扎。
农历年底,正在山輋干活,突然接到通知:「越共」请村民入林开会。
我这惊弓之鸟,极不愿参加,心道:「越共」倘缺乏兵员,把我捉了去如何是好?然而违抗命令又不知有何后果?心情忐忑地跟着大家穿过密林,但见一片草原,走完草原,树林边一名放哨的游击队员,礼貌地请大家入林。
在定馆,我曾跟一位华人「越共」交谈。眼前的击队员是见到的第二位。站在此人面前,但觉自己非常渺小。我经常感到被生活压得透不过气,这些年更为自身安全而栗栗自危!可人家就绝不这般窝囊!瞧他约莫廿六七岁,戴一顶灰色带子布帽,身穿普通恤衫短裤,脚踏汽车轮胎改制的胶鞋。但见他手榴弹挂满一身,还插上绿叶,想是避免直升机发现吧。
「越共」的战斗武器主要是ak47或56型冲锋枪,可这人持的却是一挺美制m16步枪,想来是他俘获敌人的武器了。
村民安静地走进树林,到达一个临时会场,获得「越共」干部的欢迎。会场的布置别开生面,「越共」把砍倒的小树连枝带叶平铺,中间有架起的两条长木,横搭树枝作台,台面备有茶水。
我暗暗担忧直升机掠过发现目标,重型机关枪扫射下来,那就大糟其糕!禁不住向上望,这才发觉「越共」早有安全措施,把周围的树木枝叶互相扎结,形成宽阔的大蓬盖,连阳光也透不进来。
是次集会约半小时,会议通报:胡志明战役春季大攻势即将展开,吁请人民准备干粮避难。我心暗忖:兵法有云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虚虚实实无从捉摸。「越共」当然也想到开会的未必没有奸细,然而偏就这样宣布,奸细纵使得悉,他们的上级很可能认为实则虚之而不予理会。
果然如此,春节平安地渡过。阿世、木生还在村中摇骰子,最大的顾客竟是「师团训练营」合作社的老板,原来此君的小老婆娇姐住在本村。
娇姐长得蛮俏,问起家母姓氏,我说姓黄,已去世多年。
“哎呀,这么说来,我们是姑表啦!我也姓黄呀。嗳!表哥,你以后再不必到不相干的人家去吃去住,过来帮自己人的忙吧”。
自此,我果然帮娇姐做山輋,吃的是白米饭,还有鱼有肉。娇姐虽然有个小女儿,可那不正式的丈夫,几乎整个月难得跟她相会一次。
我怎能让人非议?每天吃完晚饭,太阳还没下山,便跑到许光权家。老许有一架手提收音机,听完广播,我就睡在他家。
老许两个女儿年华双十,如果要说闲话,倒不知该怎么说才使人信以为真。
(本文衔接芽庒霸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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