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十年前,邵明大学毕业,来这小城工作。文秘的工作,枯燥又繁杂。每天下班,邵明总要来到街角的一处小摊喝点酒。一个人,自由自在,却又没着没落。时间久了,邵明总会在灯火通明,人声喧闹的小摊里看见一个也是独自饮酒的男子。他守着一张小桌,面前总摆着一两碟小菜,几个啤酒瓶。他年轻干净,眼睛细长,眼神中有一丝忧郁。邵明总喜欢躲在人群中看着他,心中有几许惺惺相惜的感怀。
一个晚上,微有醉意的邵明在夜风中沿着护城河栏漫无目的地走着。他听到有脚步声在身后响起,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头。他回过脸,看见一双细长的温暖的眼睛。
“我知道你注意我很久了。”许华说。
“你好。”邵明微微诧异地看着他。
“我们,可以成为朋友吗?”许华的眼中掠过一丝羞涩。
邵明会意地笑了。
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每天傍晚厮混在一起,邵明注意到许华腕上总戴着一块旧式表,很厚很沉。一次问起,许华淡淡地说:“这是爷爷留下来的。戴着玩,反时尚。”说着取下来给邵明看。
长长短短的指针,不停地演绎着时间的永恒与无情。正中十二点的地方,装饰了一个极小的蝴蝶银饰,让这块旧表添了些身份。
邵明把玩着这块表,直到许华笑着揽起他,他意识到夜深了,便和许华告别回家。
那晚邵明和今夜一样,在床上躺了许久。他失眠了。
(八)
想到这里,邵明心里泛起了一丝不安,额角也渐渐渗出汗来。
睡意渐渐消退,他的眼前恍惚又出现了许华的面容,清秀的,略带一丝腼腆。许华面带微笑的脸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黑暗里。许多坐起来,用枕巾抹了抹额上的冷汗。
他起身到小院子里走走。小院子是楼上住户共用的,无人打理,荒草深深,只在边缘有一条依稀小路。邵明沿着小路慢慢地走,天上薄云遮月,夜风忽闪着,像透明的黑色薄绸,让夜光有了恍惚的层次。邵明不觉间走到东墙边。脚底冷气袭人,这才发现自己没有穿鞋。夜凉浓重地栖在上面。脚边的草已经黄枯。他抬起目光时发现墙上有一扇极小的门,斑驳陆离。他从不曾看到这扇小门,若说新开的,门却很旧。他伸手推了一下,门缓缓开了,伴着婉曲悠长的“吱呀”一声。这声音在寂静无人的夜里非常空灵。
门里也是个类似的小院子,荒草萋萋,在浓重的夜色里犹显荒凉。一只不知什么鸟掠着深处的草丛扑棱飞过,幽寂的感觉一如回到亘古。坐北朝南有三间屋,旧式的建筑风格,依稀可辨雕镂很细的门楣和窗棂。有一种深幽古旧的气息。
邵明满怀疑惑地轻轻走过去,他惊异地看见,门在他面前自动打开了,一点声息皆无,好像知道他想进去一般。邵明感到自己的心跳,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走进去。房间不小,东墙上似乎还有一道门,他走过去推了一下,一片昏黄的灯光蓦然漏了出来。
邵明突然间捂住了嘴巴。
在昏暗的小油灯光下,邵明惊恐地看见一个长得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正在缓缓拉动一根绳子,绳子是从很高的房梁上绕过来的,那端赫然坠着一个人。那个人,是许华。确切地说,是已死去的许华。他腕上亮亮地箍着一块表。邵明迷迷糊糊地看着那个“自己”很从容地把绳子拉起来,打上结,把僵硬的许华稳稳地吊在房梁之上。“他”甚至扭头朝邵明笑了一下。邵明感到自己的心跳几乎停止。他一动不能动,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从许华手腕上小心翼翼地摘下那块表,然后朝自己走来。邵明像定在原地一般,看着他很快地穿越自己的身体,消失了。而自己竟未感到丝毫疼痛。他怔怔地望着许华的身体,喃喃地叫着他的名字。可是,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他费力地、困难地动着喉结,尽力想使自己发出声音来。终于,他模糊地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他晃了晃脑袋,发现它还在枕头上。夜色依旧深黑。从南柯一梦中努力醒来的邵华大汗淋漓。
他虚弱地躺着,在黑暗里一点点回想着梦中的情景,直到想到那只表。
眼前仿佛又闪烁着一点微光,那微光渐渐照亮了一小片昏黄的记忆。
(九)
那片昏黄的记忆如一片水迹,渐渐漫漶开来。
邵明像隔着一层水雾一样,看见了爷爷苍老的脸。
他想起十五年前的一个夜晚,爷爷在星光地下讲给他的一个故事:
一九四八年的深秋。天已将暮,一小队士兵被国民党军队围困在小城外的一个山坳里。几近弹尽粮绝。排长已经牺牲,副排长领着还剩五个人的残部,在落叶丛里艰难地跋涉。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夜色渐渐地包围过来,秋凉彻骨。四周一片寂寥。隐隐听得见林中不知名的鸟儿凄凉的哀唱。他们用最后的力气前行,近乎绝望。山里的黄昏来得慢,也来得深邃。他们在茫然中摸索进一片林子。林中是厚厚的、干燥的落叶,踩上去“嚓嚓”响。上面是冷冷的秋空,在薄暮里清朗而神秘。山风很劲道地排过来,把单薄的他们吹得瑟瑟发抖。
副排长破烂的挎包里还装着最后一点干粮,是一捧干皱的野菜根。他中等个子,宽宽的脸,军装早已褪色。在一处稍平的山岗上,他无力地坐了下来。这里树木较少,稍稍比别处明亮。他们在周围捡了一些干树枝和落叶,用剩下的半块火石点燃。在寒冷异常的深秋的傍晚,这堆火光带来一点温暖,像雪一样的纸页上一个熏黄的点,亲切,真实。他们围坐在火堆旁边,一人拿了一支野菜根在上面熏烤,烤得黑糊糊的,然后放在嘴里使劲地咬嚼。已经枯干的野菜根几乎咂不出汁水,只是嚼出一嘴苦涩的渣子。但这似乎也带给了他们一点力量。
火光暗下来。他们和衣躺倒在厚厚的落叶上,借着余烬的一点灼热试图睡去。星光在极高的天空微微地亮。
他们还没有发觉,在一片枯黑的落叶之下,也有一个什么东西在发着微光……
(十)
夜深了,小月还流连在《蓝夜》的文字中……
天然迷宫如此巨大。a正在一大片树林中走着。这是一片不知名的树林,长得并不高大,但是枝杈很多很密,叶片很小,像一只只微型的小巴掌,只是已经干枯。这些小巴掌轻轻拍打在a的身上。夜色朦胧,月牙一痕。一缕风分开树枝从前面吹过来。a忽然看见像一痕水波一样的风隙里,有一个身影在前面走,无声无息。那是个黑色的影子,好像没有实体,仅仅就是个影子。a疑惑地追上去。
树林渐渐淡了,浅了,稀了,因为天上有月,前面愈显明亮,明亮中又有一层单薄的雾气。在这古堡深处,莫不是有什么花妖狐怪出没?a一边想,一边不由自主地迈步。听见了细细的水声。树林外面,原来有一条小溪,那个黑影,此时就静静地蹲在小溪边,仍然没有实体,一阵风吹来,那个影子就晃。
隐在林边的一棵弯树下,a看着这条溪水。在暗黑的模糊的背景里,小溪明亮得像一条玉帛。茵茵水汽同夜色交融,在上方形成一条剔透的雾带。a悄悄地走近那个影子。它好像直起了“身子”,然后沿着河岸无声地向着西方“飘动”。两边都是树林的浓重的暗影,a沿着这一带明亮迅速地追赶着。
地势渐渐地高上去,好像一个斜坡,软软的枯草上面渐渐出现了落叶,渐渐浓厚。a走向了高处。月亮忽然不见了。在淡微的星子底下,他仔细打量了周围的地形。没错,和地图上大致一样。他心中一阵窃喜。a坐在树下的一块大石上,稍事歇息,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一只旧旧的表,发着暗暗的亮光,表芯是一只造型简单的蜻蜓。
他出神地盯着这只表,忽然觉得手心发热,表中的蜻蜓发着淡绿的微光,遍体通透。a的眼中也闪出光亮来。他站起身,大睁着双眼向远处巡视。然后,他的视线定在了不远处的一处高坡上。
将表收在怀里,他朝西南方向疾走。夜气愈加清凉,寒露从枯叶上悄然滴坠,草丛深处还有秋虫的低低的呓语。a的裤腿早已蹚湿,两脚湿重冰凉,但心头一团火热。绕过几株参天大树,他看见有几个人横七竖八躺倒在落叶丛中,旁边的落叶下,发出一点微光。他轻手轻脚走过去,发现那微光渐渐明亮。
a寻找了十年。在这座天然迷宫的深处,终于找到这只旧表。
(十一)
一九四八年的报纸,报道了解放军某小队在山中失踪的消息。那六人在那处高岗上度过了长久的暗夜,不知他们迎来的是怎样的白天。但是,没有人再找到他们。而他们的家乡,已经把他们当成了烈士。
傍晚从山中砍柴回归的山里人,曾在一条河边发现过很神秘的影子,没有实体。
还有人在山中遇见一位穿旧军衣的中年男子,向他询问有没有捡到过一块表。
也许这么多年过去,那个中年人,或许还有另外五个人,一直在山中游荡,无法离开。
(十二)
邵明的记忆再一次陷入了这个故事。他觉得自己变得很渺小,一直在山中游荡,一个人,在浩大的天地间游荡。他的耳畔模模糊糊响起爷爷的话语:“拿到这只古老的表,就能掌握进入时间的秘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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