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恩能不挂胸怀,患难之交举步偕。
萍水疏财情义见,一笻拯我运程乖。
受训蓝山11周,1975年翩然来临。再过十天我将被调出作战单位。
这星期天,最后一次走出亲属接待站跟黄、杜相见。
黄良生卧病没出来,只见到杜四,闲谈半天,将近11点并肩往回走。一路上各寨「新兵」不像往日走成队形,既然人人不守纪律,我们也乐得潇洒走一回。
“岚风,下个礼拜你出单位咯播,个袋有冇钱呀”?
是啊!快出单位了。这不是很好?「蓝山」守卫重重,说什么都没法脱逃,出单位或有可乘之机。
“你点呀?冇声出既”。杜四问完,再把话重说一遍。
“我?…我三个月的粮饷已花掉十之八九,现在只剩不满二千”。我实在不好意思在朋友面前显示手头拮据。
“咁边得掂呀”!
我不做声。
“我呢处有五万”。杜四突然掏出钱来说:“岚风,你柄埋呢万五文,第日出去唔使搞到冇錢用”。
“什么?你…你…这怎行呀”!我满面羞惭拒绝说:“我怎可再要你的钱?你这样是瞧我不起了”。
“乜你咁讲架?朋友嚟丫吗”。杜四扳起脸孔说:“你可以当借我既好唔好”?
“不!出单位谁知是生是死?老杜,这些日子相交,你对我仁至义尽,上次的500块就因为有能力偿还我才接受,如今情形不一样,再要你的钱怎么说得过去?你还是收起吧”。
“岚风,咁就系你唔多啱咯”。杜四严肃地说:“朋友相交贵在知心。我地应该守望相助,开讲有话钱财身外物,算乜?何况d钱响我处虽系唔算多余,话头我重有三万几,点都够啦。你睇你蚊都唔蚊吓,叫我点安心得落?岚风,我系咁话咯,你如果再拒绝咁就系你唔够朋友”。
杜四一面说一面把钱塞进我口袋。
面对这相交数月的朋友,不知应该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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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5年元月17日星期六,「第2战区23步兵师」派遣三辆卡车前来「蓝山训练中心」认领「新兵」。卡车部署荷枪实弹的「军汉」押运,由于「新兵」全是不服从命令的适龄青年,稍一疏忽,必会逋逃,因此上车之前,监押官着令通统剃光头发,如此一来,倘有走掉也易于辨认。
我站在车后卡一手扶着车轩,另一手抓紧鸭舌帽。卡车驶离蓝山拱门,驾驶盘向左,沿着26号国道直奔达乐省的邦美蜀。
监押的「军汉」如临大敌,把枪管搭上车轩直指向外。这等「军汉」想来也是被迫当「军」。
卡车跑了上百公里,总算平安越过庆和省的庆阳郡。大家松了一口气,更要干冒奇险,驶上达乐省地界。
达乐省属高原区,气候严寒。这时冬季未完,一踏上达乐地界,人人都觉得天气忽地变了,这里跟芽庄的气温显著不同。
卡车又跑将近100公里 ,天可怜见,喜获平安。有人说:邦美蜀管辖的福安郡就在前面。
三辆卡车停在一条小村村口,原来要休息一阵子。
我站在车上眺望,但见小村离公路约50米,大概50多户,家家门楣都贴红紙利是钱,显然是华人村庄。
是了,这小村叫做邦菲。有一个星期天,在亲属接待站碰见几个华人,他们说是邦菲来的「义军」,把邦菲的地理位置画给我并说:有机会逃到邦菲去躲。
车子继续向前,邦菲小村慢慢隐没于来路的林海。我浏览邦美蜀风光,眼底全是绿的世界,据说:邦美蜀是山胞世代的乐土,山胞能驯服野象以之拖拉干活。
卡车经过隐藏杀机的橡胶园,橡树活生生地转圈,一排排向后退。不一刻,高壮的橡胶树变作结满果实的咖啡园,青的、红的、紫的,一串串、一串串咖啡煞是好看。
驶过福安,一段路之後,转入设在路边的「23步兵师」训练营。来到这儿已是薄暮时份,营房已亮起灯光。
卡车停下,一众「新兵」跳落地上各自争夺卧铺。原来这训练营只准许「新兵」使用一座营房。
营房倒很宽阔且设有棚架,上上下下尽可躺卧上百之众,不愁没睡觉的地方。
来到「23步兵师」训练营,肚子唱起空城计,走到隔壁合作社买饭吃。合作社老板原来是华人,真叫羡慕此君的「军役」问题迎刃而解又有生意可做。
这个周末晚上,北风吹得正紧,我拣背风的角落坐下,避开喝酒的阿霸和他的爪牙。
这伙人喝的是辛辣米酒,可不知为了御寒还是谋求一醉?醉了倒好,麻痹一下神经不很好吗?喝吧!身在「军伍」前程难以逆料,家的温暖已成不可期的奢侈,更有什么希望?
这伙人真的醉了!有人带醉而歌,有人闻歌起舞,唱的是人们爱唱的反战歌曲,跳的是时下流行的阿哥哥。唱啊!跳啊!不伦不类的难看死了。
江湖义气讲钱财,拳脚刀尖拼命陪 。
无法无天名远播,芽庄恶霸亦奇才 。
夜深了,挤在营房棚架,我半睡半醒听到一个苍老声音在求饶:“你…你就饶了我吧,给我留下些许…不要全拿走我的”。
“噜妈!你要死”?一声低喝,跟着是窸窣响动,显然是阿霸的爪牙强抢他人财物。
错不了,同样的声音分从几个方向传来。阿勇﹑阿刁﹑阿柏等人一起行动,所有老农无一幸免。
我把杜四的一万伍千元摸出,心道:这是性命交关的钱,决不能让这伙流氓抢夺。把这笔钱放到裤头去,整个晚上一直睁眼挨到天亮。
天亮后,想到釜底抽薪办法,于是到合作社找老板说明原委,把钱寄给他。
在「23师团训练营」住了一周,我们接受的补充训练比之蓝山更有不如。每天走到后山空地,「教官」只派人看管,大伙儿闷得发慌,有人坐着打瞌睡或捉对儿给对方揿脸上的青春豆。
一个星期很快混过去,跟来时一模一样,「新兵」于傍晚时份被训练营撵走,一刻也不能多留。
三辆卡车载满大队「新兵」沿着26号国路走约十公里,转入红土路再跑大约五公里到达所谓的「师团接援营」,这里比之「师团训练营」距邦美蜀市更远。「接援营」外围设有许多搭盖简陋的食店,显然又由「军人」家眷经营。
卡车驶进拱门,在操场上把大队人马卸下,队里立刻传出消息:后天拜一,直升机将运载大队前往百里居战场,这消息引起我极度不安。
熬到深夜将近两点已快是值更时候,想不到阿雄虽然为人师表却如此不老实,才一时四十分便跑来叫我接更。也罢,反正睡不着,手提m16走到沙包堆砌的防御工事去还不一样?
这挺m16是在「接援营」领到的武器,对这灰、黑两色的杀人工具,我虽极度厌恶,却深知要是无端丢失,罪名可大了。
把身躯藏进堆砌的沙包只露头脸,我极目向外但见蒙蒙月色下,地上白茫茫寸草不生,十米以外是一排织网铁蒺藜,再出去有另一款倾斜式,更外面又是一列列滚筒式,一层层看似螺旋、似弹簧,一直排列也不知多少层次?
我披着不堪御寒的雨具,把头脸缩在哨岗下避风,打算隔一会瞭望一次,想来不会出岔子,不一会竟呼呼入睡。这一觉睡得好香,醒来天已大亮。本来凌晨四时叫阿谦接更,现下再无必要。
心虚地托着m16迅步走回营房,实在困得连饭也不想吃,倒头又睡,直到午后四时许才懒洋洋起床。虽然一整天不进食也不觉肚饿,步出操场老远见到阿雄、阿谦、麻子等人正在谈论什么紧要事。
“嗨!什么事神秘兮兮?瞧你们鬼鬼祟祟,一定不会有好事”。我扬声向他们走去。
“嘘!放小声点”。阿雄把一只食指放上嘴唇,待我走近才压低声音说:“你睡了一整天,难怪天翻地覆的事发生也不知”。
“什么事天翻地覆这么厉害”?
“是这样的,哎呀!真料不到霸哥竟有这大面子,军营就好像是他的,要进便进要出便出,甚至只须他允准,所有弟子都可出去玩儿”。阿雄一脸欣羡,大有后悔不追随阿霸,否则今日岂不得享出街的特惠?只听他往下又说:“今儿早上霸哥让弟子们一个个出去,他老人家独自在拱门外的食店喝酒,不知如何竟跟这地方的「军汉」一言不合斗了起来。不料一来他落了单,二来醉得晕头转向,被人揪着揍得啍啍唧唧,还需阿福搀扶着送回营房”。
阿雄顿了一顿又说:“直到如今,所有出街的弟子都回来了,就少掉阿柏和阿勇,据说这两人不肯再回来”。
“原来如此”。我点头说:“难得!逃了倒好,有机会脱身还回来干吗”?
“你懂个屁”!阿雄说得兴起,放肆地眉飞色舞,再不像先前那么低声:“要命的是阿勇这大弟子专替霸哥管理财政,他夹带私逃,这回乖乖不得了!岚风,这好…好…戏…还在…”。
阿雄话声至此却硬生生收回,这句话说不齐全已叫人奇怪,加上突然忸怩的神色更使人奇上加奇,我回过头来顺着阿雄的视线望去,不由得怔在当场。
原来见到的是阿霸,这芽庄霸王身后跟着一群爪牙,浩浩荡荡一行十多人朝我们走来。这回好啦!在人家背后说闲话,还不搞出是非?我心中暗暗紧张。
阿雄是罪魁祸首,自悔多言。这人是教书的,可怜他决计不敢惹事生非,倘叫他对付这伙牛鬼蛇神,无疑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
眼见阿霸等人声势汹汹一步步迫近,我心里也自发毛,其余三人更噤若寒蝉。
阿霸一个暗号勒令众弟子停步,站成一个圈圈。原来这黑社会头子要借此地处理帮会事务。
“噜妈”!阿霸一开口便骂。“这狗娘养的阿勇跑了,这小子我瞧他飞上天去?啍!终有一日把他找到,瞧我不剥他的皮﹑抽他的骨,取他狗命”。
阿霸怪眼外凸,不断一声声“噜妈”骂得痛快。骂过之后但见弟子们木头也似更加无名火起,他恶狠狠的又骂:“噜妈!你们这群狗种,出了这等大事怎地不给我回话?都变成哑巴了”?
爪牙们双膝酸软,把头低垂,哪敢直视阿霸?要让老大把自己做发泄目标那就大祸临头了。这情景更使阿霸生气。祇见他须眉俱张!瞅大个子阿刁一眼,觉得这小子简直人头猪脑,傻楞楞地叫阿霸怒火中烧,突然一个箭步抢上,右手倏出,劈面一拳直朝阿刁下颚劈到。
“轰”然一声!阿刁倒也硬朗,居然不闪不避,直挺挺挨了一拳,竟然身子幌也不幌,脸上还是一副恭敬严谨,满带歉疚的神色。
“噜妈!你这死狗,明知我的钱财﹑金表﹑项链全在阿勇手上”。阿霸横眉怒目,气冲冲地大喊:“噜妈!你这厮眼见他要跑也不给我拦截下来,是什么居心?怎么还有脸回来见我”?
偶一回头,见到呆小子阿积。不知阿积有什么叫他不顺眼?芽庄霸王突然目露凶光,嘴巴喃喃骂着“噜妈”!遽然飞起一脚把阿积踼一个倒栽葱。阿积吃痛,掩着热辣辣的脸颊却也不敢就此便哭。
“噜妈!你这厮猪狗不如,光懂吃饭﹑拉屎,爱说长道短。你这乌鸦口怎不早叫我提防阿勇反骨?倒时常去诬蔑不相干的人”?
目睹这光景,我们深感别扭。假若立即趋避,只恐阿霸迁怒;要是不马上散去,又恐阿霸误会窥伺隐私,端的是进退两难,只好装作没事似的闲聊,也有人干瞪眼睛,心中忐忑不安,却都盼望时间过得愈快愈好,但教阿霸这伙先自散去便上上大吉。
我暗中点数圈着阿霸的爪牙总共十名,彼等面对阿霸状若疯狂的咒骂以及残暴的拳脚交加,就是不敢稍事反抗。阿霸的拳脚虽不甚劲,不致于造成伤亡,然而实在叫人不解,这等人因何心甘情愿参加帮会组织?却在入伙之后竟须受此不人道的奇耻大辱又是何苦?
“岚风”!突然,阿霸喊到我的名字,声音虽然平和,却使人人心头一震!大家不约而同把目光投向我,甚至爪牙中有的以为事情峰回路转,既然头子把目标移向圈外人,还不拼命效力以期将功赎罪?场面如此尴尬,实在叫人难以决断,如果不予理睬,分明是跟阿霸过不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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