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营寨松了一口气,看来总可吃饭、休息啦!就在这时,阮文归「中尉」大队长从办公室威风凛凛大踏步而出,官架子十足的喝令「新兵」原地站立,把距离拉开,各自的饭格子放在脚尖前,声言自会派人分配饭菜,不可擅自走动。
大队就这样被分成四个行列和张开双手的距离,每行列安排两名「新兵」分配饭菜,每人分到一格子饭﹑一小块鱼肉。由于饭格子放在沙地上,「新兵」拎起沾满细沙的饭格,往竹萝里舀饭,大家就胡里胡涂把沙子吃到肚中。
有生以来,我从未试过在太阳曝晒下站着进食的滋味,而且也想不到在吃饭前还要把一首「军歌」唱了十多遍。
黑道中人为友侪,盼伊臂助物情乖。
咖啡供奉千杯少,苦我无财境欠佳 。
那个星期日的蓝山,是干旱的冬天。南国气候,没有春夏秋冬之分,要不是雨天便风和日丽。
黄土路旁的白千层树在柔风轻拂之下,像少女的体态袅娜多姿,点缀美丽的假期,鼓舞每颗盼望相会的心,也使枯涩的受训生涯,每隔一周平添一个喜悦日子。
亲属接待站位于蓝山拱门左侧,面临26号国道,跟陈国俊「营寨」的距离五公里。每逢星期日,蓝山的「军人」家眷在这里搭棚摆摊卖食物,摊档分成好几行列,每列长达半公里。
星期天,前来探望「新兵」的亲属,要没一万也有八千,教我眼中到处人头涌涌;耳际人声嗡嗡响个不休。
在人潮里挤啊挤的,见到队里一名老农坐在“檬要”档前,一面吃一面听他挂着眼泪的老伴诉苦。
但见老农妇伤心地尽说家常,没什么听头。正欲举步离去,忽闻她挥着眼泪又说:“五哥哪!自从你被抓,田地丢荒了,咱村里一举抓了你们六人,其余的怕得要命,前些天,上头又来拉兵,大家躲到树林去,不想阿贝那厮多喝两杯,被他们捡了便宜,见今放在「第2中心」啦”!
我在熙来攘往的人丛中;呼儿唤娘的声音里,这边厢看看;那边厢瞧瞧,但欲寻出新交的朋友━━黄、杜二人。
走了许久,忽见摊档后面一片空地,很整齐的竖立状若单杠的柱子,有人把军用雨衣覆盖上去,躲在里面不知干啥?问起才知:新兵如果有妻子来探,全都在此吊起网床,作可邻的戏水鸳鸯。如此烈日当空,而且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竟然有此兴致!与畜物何异?
“喂!岚风,响呢边呀,快过来啦”。忽地听到杜四大喊。
我循声望去,原来他和黄良生坐在前一列摊位,站起叫我。
“两个礼拜都唔见你,仲以为你唔响呢个训练场添”。杜四兴奋地说:“来,来!坐埋食d嘢先”。
“是啊”!黄良生也凑过来说:“以后逢拜日都出来走走,大家谈谈,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咱们三个不就等如诸葛亮?说不定因此想出回家的计策,岂不是好”?
“系啰”!杜四点头说:“三个月好快架,一出单位我地就各有各咯。趁呢个时候,大家倾下咁咪好啰”。
“我走一步算一步,将来的事随机应变,还能有什么计策”?
我的处境跟黄、杜二人不同。他两人同一大队,朝夕有个伴儿,而且外边又有亲人照应,条件好多了。
我们天南地北的闲谈,杜四突然记起芽庄霸王,把话题带到此人身上。
“岚风,上次我叫你马住阿霸,你有冇照做”?
“有是有的,可他这人被一班爪牙簇拥着,就像土皇帝一样,倒是不容易接近”。我被动地回答:“我在合作社碰见他,要请咖啡都请了”。
“就一杯咖啡咁多”?杜四愕然地望着我。
“是的,一杯咖啡”。我点点头。突然记起一事,连忙说:“是了,我这边发生一件事,不提起阿霸差点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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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才五点,陈国俊「大队」集合。阮文归「中尉」大队长平日虽然不见踪影,今晨却幽灵似的出现。这厮一身熨得笔挺的「军服」,脚踏光亮长桶「军靴」,双肩顶着一个油头粉脸,倒像戏班子的演员跑到训练营来。
“阮文霸,出来”。阮文归「中尉」气冲斗牛的声音,在晨星未隐之际听来份外刺耳。
老「上士」在他身边,帮着重复喊几声阮文霸这名字。
这阵子有好一会沉寂,大家几乎摒息以待,连一声咳嗽也没听到。
凌晨出奇的静谧,一弯残月尚自挂在天边。可能等得不耐烦,大伙都听到阮文归「中尉」一声声噜妈,不断地咒骂。
好哇!主角人物━━阿霸终于从人丛中走出来,他是刚从营房闪闪缩缩地走进队伍,才假意从队伍中走出去。
阿霸走到离阮文归「中尉」约三米之地,遽然站定,飒的一声,双腿靠拢,右手成掌,屈一只拇指放到额角,做个立正敬礼姿势,大声唱喏:“学生阮文霸,编号七六五三二一,向「中尉」报到”。
“阮文霸,我问你”。阮文归「中尉」待他说毕,气呼呼质问:“是谁叫你每天看守营房,不必去学习的?噜妈,你倚仗谁的势力,在这里撒野?你瞧老子不到哪里去啦”。
“禀「中尉」,我身子不适,申请看守营房…”。阮文霸毫不畏缩,可他话犹未完…。
阮文归「中尉」一声拉得长长的“噜妈”!不由分说,飞身向前,直朝阿霸踼出有力的一脚,这一脚好不厉害!残月之下,渗着曙光初透,那漆黑的菠萝梳「军靴」闪闪生光,夹杂一股凌厉劲风,直迫阿霸下颚,其势锐不可挡。
阿霸站在原地,依然是敬礼姿势,不闪不避,直挺挺的受此一脚。这一脚踼得他头颅偏向一边;身子一连倒退五六步,跌坐地上。
阮文归「中尉」得理不饶人,觑准阿霸从地上爬起,踉踉跄跄还没站定脚跟,又是一声“噜妈”,依然是李小龙电影招式,“砰”然一声,阿霸脖子上的旧位置又领一个无影脚。
阿霸一连挨了两脚,眼前金星乱冒,嘴角鲜血迸流,可他仍挣扎着爬起,一双眼睛怨毒地盯着阮文归,强自压抑心中怒火,脸上肌肉抽搐,一副咬牙切齿的神态,却仍一声不吭!
这情景瞧在眼内,我觉得这汉子甚为倔强,被人拳脚交加竟能啍也不啍!要是换了别人,还不大叫我的妈啊!
这怵目惊心的残暴场面,果然不忍卒睹。阿霸嘴角的鲜血使他的脸孔扭曲得恐怖,见着的人无不恻然。
无可否认,阿霸是个大流氓,表面虽没作恶,暗地里必然渔肉乡民。如今受些追比,遭这「军官」横加肆虐,正应了恶人自有恶人磨这句话!确也不冤。
这时,阮文归「中尉」踼了两脚,意犹未足,暗中凝聚脚力,觑准阿霸脸颊对落受了两脚的方位,拟作最后一击。
“怎样,不服气”?阮文归阴恻恻地问了一句,话声刚落,随即惊天动地一声大喝:“噜妈”!就此欺身而进,出尽九牛二虎之力,结结实实的又是一脚踼中阿霸头脸要害。后者遭此一击,跌跌撞撞,翻翻滚滚,那浆熨得整齐的「军服」,沾满沙泥且被擦破多处,眼见是不能再穿用了。
阿霸连续挨了阴狠毒辣的三脚,当真一脚比一脚凌厉,每一脚都跌出五六步,这雷霆万钧的第三脚,竟叫他跌至七八步,跌翻战壕里,许久都爬不起来。
挣脱病魔延苟喘,橡园生活不和谐 。
轮流夭折无天理,从此雁行兄弟排 。
在「蓝山训练中心」受训好几个星期,胞弟阿球来探。定馆的阿球得知我在蓝山,也就说明爱玉不会不知。
心理不无矛盾,既欲爱玉到来一晤,亦顾虑花费水脚无益。唉!如此环境,见面更有何用?
阿球告诉我有关他的婚事。已经23岁,如果结婚有了弟媳,朝夕有人关照老父,倒是我这游子的愿望。
我们兄弟姊妹本来四人随父母南移。那时候,康海有深水港,我家和外婆家一道乘搭「台山」号航行五天四夜才抵达西贡。
九岁的我读二年下,总算认得「台山」两字,不枉父亲交这些年学费。
乘船的大人很易晕浪;小孩倒在甲板上嬉戏,我甚至跑到厨房玩耍,见厨师们穿的木屐颇感奇怪:一块椭圆形木板钉上胶片,并不像常见的木屐有优美线条。还有,听厨师们交谈,说的广东话叫我似懂非懂,不像我们的白话。
来到西贡,被安置在福善(今阮荐)医院临时撑起的帐蓬暂住。
父亲带来的家财听说约一万元。老人家在福善医院住不到半个月,买一辆人力三轮车,搬到距西堤十公里的中正村。(光中附近)
在中正村,父亲买下的茅屋小得可怜。从此,我们家靠三轮车载几个汽桶,沿途叫卖轻汽球来维持生活。
我每天随父亲去做生意。父亲把三轮车停在街市附近,我右手抓着十多个轻汽球的白线;左手猛摇挂着两枚木珠的皮鼓,四处叫卖。
当时通用东方银行的印支纸币,很方便,绝对不须兑换零钱。一个轻汽球价钱五角,只须把一元纸币对半撕开,甚而五至十元也照撕不误。
我们在中正村过一个新年。有一天,父亲准备大量原料以及未鼓的轻气球放在三轮车上,原来有计划远行。
一路走到福门做生意,入夜之后求人借宿。连续五天,父亲把我带到西宁。
打听得西宁的鹅债招人开垦,把三轮车寄存妥当,父子坐渡船去瞧地势。 可能条件合意,把三轮车卖掉,我们回到中正村。这一年,平川战事爆发,父亲连忙把家迁到鹅债。
在鹅债,高台教教会虽然搭盖茅屋分配垦荒者,可除了每家一间茅屋,再没什么优惠。眼见招来的垦荒者大失所望,在这儿住好几个月,看看不对头,父亲又去联络平阳省法国人经营的“沙哥惜”橡胶园。
接头成功,父亲再率领鹅债的数十家庭到沙哥惜橡胶园做橡胶工人。
得享工头职位,分配到一间红瓦砖屋,我们家就在橡胶园安居乐业;跟来的数十家只住进集体锌板屋。
橡胶工人不须专门技术,正是这原因,随时会割伤树干。橡胶公司备有一种黑色黏液涂上橡树伤口,这工作只须雇用小孩。
十岁的我就做过这种“医护”工作,每天涂满两列橡树便收工。咱们一群小孩有那顽皮的大便急起来,竟然放到盛橡胶液的大碗去,然后抓一把树叶覆盖起来,不使露出破绽。
晚上听大人们谈天,果然听到被作弄的笑话。
原来在橡胶园工作,人们只带备少量开水饮用,割完两列橡树便收工,做得愈快愈好,眼见大碗落下树叶还不顺手一拨?
发生这种事,大人才想到再不设法让孩子读书,恐怕以后更有不可收拾的恶作剧。于是我进了学塾,读的还是二年下。
刚开学不久,我竟病倒了,幸好还算命大,逃出鬼门关!不知是否外婆迷信带来的效果?当我尚在襁褓中,外婆请来喃呒师傅拜祭,并且为我安个乳名叫“阿寿”,据说契的是观音大士,做了观音的干儿子便多福多寿。
跟着下来,我的大妹子被该喃呒师傅起的乳名叫“阿妹”;最出奇的是二妹子竟然叫“妹妹”。这位喃呒师傅的学问想来相当差劲,要是我再多几个妹子,恐怕她们的乳名一定是“妹妹妹”或“妹妹妹妹”。
母亲生下第四个是男孩,父亲再不耐烦,老人家起“家庭革命”,亲自替儿子安名取一个“球”字。父亲爱读水浒传,可不知这“球”字跟高俅的“俅”有否牵连?
病愈之后轮到阿妹,阿妹夭折。一个星期轮到妹妹,妹妹也夭折了。
继母唯恐再一个星期该不知是谁病倒!吵着好歹也搬回西堤去。
父亲也这么想,因为那是可怕的疟疾。
我家连夜搭火车回堤。那时候,外婆已被安置住到“新和东区”。
父亲走投无路,当然追随外婆到“新和东区”,这一年正是1956。
(本文衔接把那劳什子卖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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