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色彩的记忆,比我想象中的丰满还要饱涨,无论内涵或是外延,都似乎没了边界,如何驰骋,都融在无限的黑白之间,我,沉浸其中,在黑白的世界体味五彩缤纷的绚烂。
茶楼
穿过都市迷乱的霓虹,沿一径花香徐徐的深入,当一切的浮躁喧嚣都已寂寥无声,茶楼便在眼前了。
“悟道”,很具禅意的名字,来自台湾,日月潭的故乡。
一座两层古式建筑小楼,青灰色的瓦,青灰色的砖,青灰色的墙壁,青灰色的地板。门的两边各飘着一面“茶”字三角小旗,在微微的风中,灵动,犹如茶侍轻舞的袖,深情的向你招手,频频,一直,招进你心灵深处。
静谧。唯有茶声。
没雇佣一个服务人员,所有的茶事,女主人一个人完成。来“悟道”需提前预约,主人按照先后予以安排,在同一时间,她只容许有一组客人在此品茶。
着一身白底黑饰长裙,女主人笑挂眉间,定藏心怀,举手投足,雪落池水。茶,品茶,茶道,人生,在她轻缓的嘴唇蠕动中,丝丝,浸入我的心肺。
我们坐着,静着,彼此能听到心跳的声音。
同行五人,一字排开,在宽大的茶桌一边,我们此时就如迷惑于尘世的混沌弟子,全部的心、灵,都随着茶桌对面女主人的表、情、言、意,游走,游走……
一切都远了,一切都淡了,一切都忘了,一切,有,已经没有。唯有茶,和茶品后的悟。
静谧。一切,都静止了。
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仙女一样现于眼前,紧邻着女主人的右首,仙一样飘浮着。
小女孩嫣然一笑,笑容穿透我们每个人的心。随即,轻启朱唇,开始了茶歌。
生命之始的声音,超越尘寰之上的空灵的声音,从远古静洁的天宇间飘来,驻足于耳畔,即刻,自然的,渗入灵魂,自然的,沉淀。
我平生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歌声,我平生第一次在歌声中没了自己,只有,歌声,和,歌声。
那是歌吗?由心底发出的声音,歌,能承载吗?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的心音,不针对某人,不针对某事,不针对时空,只是,来自本性,唤醒本性。
对,是心音,心音融入我心,我,醒了。
进茶楼时心一片神秘,一丝惶恐,出茶楼时心已释然,归于平静。
有什么可神秘的,有什么可惶恐的,心,只是回了一趟老家而已。
抛却所有染于尘的思,静静的回归,自心。
茶楼归来,我淡然了很多,而且,会继续淡然下去。
一路走来,这个位于成都的茶楼已经色彩褪尽,变成了黑白的记忆,但正是由于它简单的黑白调,才让我的人生逐渐的饱满而多彩。
我想念这个茶楼,“悟道”茶楼。
天桥
我在那个北方小城前后呆了两年多,将近二十年过去了,一切都没了印象,唯有那座天桥,黑白于我的脑际,不时地魔幻成一张照片,静立于我的眼前,把我的记忆拉回到那年,那月,那一天。
小城很小,恬静地蛰伏于大山腹地,沐浴着岁月的风雨,固守着历史的容颜,一任改变在其周边轰轰烈烈,小城,依旧,无怨无悔。
小城的中心有一条步行街,步行街和小城东西主干道交叉口,就是天桥,小城唯一的天桥。
说是天桥,其实很低,站在主干道的任何一头,远远望去,都如一根线,两头,扯着小城的古朴与现代,安静与喧闹。天桥很窄,映射着小城人的稀少和闲逸,本就在风景之中,没事,谁愿瞎逛,登高,去过天桥?
一天,有位老人在天桥安了家。
白天,老人悠然的坐在天桥一角,面前没有摆放路人见惯不怪的碗、碟,或者缸子,更没有铺一张纸,上书着莫须有的难,和,恳请路人布施的祈求。他只有一张嘴,一本书,嘴里不停的讲着故事,很有趣的古代故事,以成语典故居多,讲的中间如果突然忘记,卡了壳,会不好意思的笑笑,从身上的黑挎包里摸出书,看看,继续讲。
夜晚,晴朗的夜里老人就睡在天桥下的拐角处,如遇风吹雨打无情天,老人就会转移栖息地。紧挨着天桥就是这个小城最繁华的百货楼,别看楼高只有三层,一层和二层之间伸出的“舌头”却特别的长,别说睡一个人,就是打一个双人铺,再大的风雨也会被阻挡在“舌头”之上。我初次看到这个“舌头”时,曾经笑话山里人真是愚笨,浪费那么多的材料做无用之功。但每逢阴雨天经过那里,看到“舌头“下面挤满的人,和一张张不惊不躁的脸,我才恍悟“舌头”存在的理由,也因此由衷地敬佩小城官风的淳朴与敦厚。
我遇见老人纯属偶然,我一向车来车往,小城的天桥只会在我的视线之内,永远不会在我的脚下。那一天,车挂住一个人,一个女孩,十四五岁的样子,就在天桥旁边,随着女孩的一声尖叫,车嘎然而止。我没看见女孩,更没看见车刮擦了人,我正在纳闷,司机满脸惊恐的看着我说:“碰着人了,咋办?”“下去看看,快点。”我们下了车,一个女孩蹲在地上,惊慌匆忙地捡拾着撒了一地的面条。是当地的焖面,类似于我爱吃的卤面。女孩没事,车只是挂住了她手中的饭盒。经过交谈,我们知道了女孩和女孩的爷爷,爷爷,就是天桥上的老人。女孩是给爷爷送饭的,每个周六的中午,女孩都会做一顿爷爷最爱吃的焖面,骑着自行车,赶二十几公里的山路从家里给爷爷送来,送到天桥。司机很内疚,他跑的飞快去了饭店,买回了一份卤面,给了女孩。其实应该内疚的是我,因为事急,我一直催促司机开快点。我们上了天桥,见了女孩的爷爷,知道了一个故事。
女孩的父母在一次火灾事故中双亡,留下姐弟三个,由六十七岁的爷爷照看。山里的地少而贫瘠,爷爷又年老体弱,养三个都在上学的孩子,日子,实在难以为继。爷爷想到了自己会讲故事的特长,于是把地转包给别人,上了天桥。我佩服爷爷的睿智,他没有把自己装扮成乞丐摸样,他知道都是乡里乡亲,装,也不像;他知道他的境遇很快就会传遍整个县城,总会有好心人帮他的忙。他做对了,他只“白”讲了二十几天的故事,就遇见了同村的人,同村的人像一个信使,把他的故事一传十、十传百,接力赛似的送到了小城每一个人的心中。但,小城穷啊,好心人虽多,但心好不一定有能力去帮,老人挎包里的收入维持一家四口的生活仍有不少的困难。老人于是一直坚持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等待着那些好心人微薄的捐赠。老人说,虽少,但常有,也就误不了孩子的学习。
见到老人的第二个月我就调走了,远去几百公里之外。我和政治部主管双拥工作的单干事曾经说起过此事,不知道单位会不会助老人一臂之力。当时我也只是部队组织科的一个干事,人微言轻,我能做了主的,就是在离开之前第二次来到小城的天桥,倾尽囊中所有为老人尽一份力。
之后由于诸多原因,小城,天桥,老人,在我的记忆里渐渐模糊,虽时常想起,但仅剩下一幅黑白的画面,让我,不无感慨的,疼痛一下心,发出一声叹息。
直到有一天,我在当地的晚报上看到了一篇文章,是郊区某县一个女教师发出的求援的呼声,希望有能力的好心人和她一起支助三个孤儿和一个老人,我惊奇的发现,她说的人就是我曾见过的天桥上的老人和他的孙子孙女。
女教师收入微薄,却支助了七个家庭困难的学生,她怕自己不能及时提供给孩子足够的帮助,断送了他们的学业,于是只好寻求和她一样的好心人,一起,为孩子撑起一片蓝天。
我流泪了。看着编者按介绍的女教师的艰苦生活,看着女教师给同样上小学的孩子制订的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食谱,看着女教师的老公为了支持爱人一个人打四份工,看着女教师居然深夜加班为鞋厂做着手工……我深深地感动,并自惭形秽。
那一次,那个天桥,那个老人,那碗焖面,清晰的久久的定格在我的眼前,虽然依旧只是黑白,但清晰异常,异常清晰。
就在这黑白的画面中,我的灵魂,又一次得到洗礼。
池塘
我的老家在华北平原,一望无际的除了田野还是田野,没有纵横交错的沟渠,更没有波涛汹涌的江河。池塘,便成了打渔的最好去处。
父亲的一生好像没什么大的爱好,在我的记忆里,留下的关于父亲的画面最深刻的就是池塘边父亲坐在凳子上,静静的抽着烟,过那么十几二十几分钟,把网拉起来,然后用鱼舀子把大鱼舀出,放在身边的大桶里,桶里装着水,为的是鱼仍能保持着生命,然后再把网连同小鱼放回水里,接着仍是静静的抽烟,就这样重复着几个简单的动作,直到第二天黎明,收网回家。
小村的池塘是人工挖就的,为了便于泥土的转运,都是四四方方的,平平整整,棱角分明,没一点曲线的美,更少了天然池塘的随湾就坡,杂草丛生,曲折离奇。不过这样也好,夜晚,无论你蹲在池塘的何处,都能一览无遗,少了因为视线不及的莫名惊恐。
父亲打渔总爱叫上一个孩子作陪,也许是他怕寂寞吧,也许是他想给孩子说点什么吧,也或许就是为了一种喜悦的分享,总之,次次如此。
糟糕的是我的两个哥哥都是瞌睡虫,稍微晚睡点就招架不住,也总是我正在梦乡的时候,就被哥哥唤醒,替他们守着父亲,守着渔网,守着喜悦。
后半夜是父亲不再沉默的时候,因为每当此时,我总是抵挡不住瞌睡的侵袭,父亲见我没了声音,就会扭过头,问我:“又到时候了?那我就给你讲个故事吧。”
听父亲的故事是我最头疼的事,不听吧,他总是边讲边问来问去,硬着头皮听吧,又确实无聊,因为他的故事就那么多,我曾经多少次在心里很反感的说:“别讲了,就这故事我比你讲得还好。”但还是要细心的听,因为他提问的问题好像没有重复过,不敢不认真,疏忽的功夫,问题答不上,训斥就来了。
后来我走出村庄,父亲讲的所有的故事都遗忘了,遗忘在了小村的池塘,遗忘在了父亲的渔网上。但父亲讲的真人真事,却永久的留在了脑子里,尽管他只讲了一遍,从没有重复再讲。
父亲说的是同村一个叫郭金明的人,郭因为家穷,年少时远到山西做苦力,不幸染疾,留下了跛腿的毛病,走路一拐一拐的,很不利索。父亲讲郭金明真人真事的那个晚上,很是深沉,在连续抽了几根烟之后,父亲终于若有所思的说:“你这两天就要到外地上学了,爸给你讲几个真人真事吧,也许你今后有用。”我看着父亲,尽管天上只有稀稀落落几颗暗小的星,但我还是透过黑暗看清了父亲的表情,好凝重!
父亲说前几年生产队的时候,全村人大锅吃饭,集体干活。一天,快到中午的时候,太阳火辣辣的,干活的人都盼着队里能给送点瓜,解渴祛暑。正盼着,还真来了,推来了一车菜瓜(我们老家一种类似黄瓜却比黄瓜要脆的瓜),大家都开开心心的吃了起来。你瞧那个郭金明,父亲看看我,笑了笑,接着说,别看瘸着个腿,跑得比谁都快,吃得比谁都溜,别人一个还没吃完,他一个人就吃了三个,第三个还剩一口没下肚,就又去抢第四个,伸头一看,车里就剩下一个,别人的一只手也已经接近了菜瓜,郭金明急忙对那人说:看在咱腿不好使的份上你就让给我吧。人家还真让给他了,郭金明一会的功夫四个大菜瓜下了肚。当时那个撑呀,但想想自己多吃了几个,还是觉得自己占了大便宜,那是打心眼里高兴啊。父亲顿了顿,我以为故事已经完了,正想说话,父亲说,别急,还有下文呢。父亲点了支烟,抽了一口,继续说,也就过了那么一会吧,又一车瓜拉来了,这次不是菜瓜,是大西瓜,西瓜和菜瓜比当然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啊,西瓜多甜啊,先吃西瓜再吃菜瓜谁能吃得下去。大家又开开心心的吃起了西瓜,郭金明啃了一口西瓜却怎么也咽不下去,你想啊,菜瓜都到喉咙眼了,哪还吃得下去。大家都笑了,郭金明也不好意思的笑了,还边笑边自言自语的拽了句歇后语:郭金明吃菜瓜——后悔莫及。
父亲讲的第二件事是郭金明找对象。郭金明虽然人长的还算俊朗,但腿跛,媒人给介绍了不少女孩子,但都因为这个缺陷,见一面就没了下文。年龄不等人,郭金明正焦急着,刚好又有媒婆上门给介绍了一个,为了保证成功率,媒婆专门交代:你的腿跛,但慢慢走看不出来,所以咱到了女方家,下了自行车你就慢慢的走到屋里,坐下,没什么事就别再站起来,坐一会让对方看看你,再说几句话,咱就走人,记住,走的时候也要慢慢的。郭金明牢记在心,蛮有把握的相亲去了。一切按计划行事,无出意外。坐定,女方家看小伙子相貌堂堂,说话懂事礼貌,随暗自满意,就把女方家基本没意见的商议结果在里屋告诉了媒人,媒人正想着到外间告知郭金明喜讯,突然就听院子里有女人大声喊:“不好了,驴跑了,赶快去追啊。”郭金明一听驴跑了,冲出屋子就追驴去了。一会儿,郭金明还真把挣开缰绳跑了的驴给追了回来,郭金明笑呵呵的看着大家,发现大家都没看驴,倒是所有的眼睛都诧异的盯着他的双腿。结果,因为追了一头驴子,郭金明把基本到手的媳妇丢了。
父亲讲的第三件事是郭金明吃元宵的事。郭金明和一个老人闲着没事一起到集上瞎溜达,路过一元宵摊时,老人问,元宵啥味?郭金明说我也没吃过。老人说问问多少钱一个,咱俩合伙买个尝尝。郭金明问了问说是五分钱一个,两个人遂凑了五分钱,郭金明出了三分,老人拿了二分。元宵递了过来,郭金明说,我比你多出一分钱,我先尝,给你留半个。老人说我年龄大,我先尝。元宵在郭金明手里,老人把手伸了过来,郭金明赶紧用勺把元宵扒拉进了嘴里。刚出锅的元宵,烫啊,郭金明吸溜吸溜就把元宵囫囵吞了下去。老人不干了,说,我还不知道啥味呢,你就把它吃完了。老人正要怪呢,就听郭金明说:啥味都没有,就是烧啊,从嘴里一直烧到胃里,难受死了。我还要怪你呢,要不是你给我抢,咋会把我烧这么难受。
父亲给我讲完这几个故事的时候,天已经捱过了黎明前的黑暗,东方一抹鱼肚白正渐渐的扩散开来,几颗稀落的星星越发没有了光亮,天,就要亮了。
我和父亲收起了渔网,该回家了。
那个夜晚早已成了一张斑驳的黑白照片,随着时间的走远,这张照片终究会变成一张灰暗的纸,但那些真人真事,在我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都会有新的内涵。
父亲说的对,这些故事,我会有用。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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