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华逝水童真远,静夜思来意欲迷 。
他日儿孙还似我,晨昏踯躅绿杨堤 。
“你祖父单名一个通字,做过几年满清县老爷”。父亲对我说起他的故事。
原来父亲生于民国元年,老人家自称「民国」仔,意思因不作封建时代的人而自豪。
1933年,22岁的父亲越过边界,跑到越南,在鸿基(即康海,今下龙湾)一个大木场做了好些年苦工。有一年年底,大夫结账,算来算去总是相差一点皮毛,薪水发不出,老板极为不满,大发脾气,父亲和许多工友也在场等发饷,见状自告奋勇。
老板见父亲虽是普通工人,居然有此胆识,既然大夫连算皆爽,不妨让此人一试。于是父亲把唐山学来的本事施为,果然毫厘不差,算好这道难题。
老板欢喜之余,更获悉父亲乃防城黄竹塘的同宗,甚为欢喜,理所当然擢升大夫之职。父亲不负厚望,大展所长,精打细算之下,木场生意年年赚钱,深得宗兄老板的器重,扬言要花钱给父亲讨媳妇。
父亲果然在老板的帮助下,于第二次世界大战末期成亲,母亲比父亲年轻15岁,战后约一个月生下我。
老人家由普通工友晋升大夫,生活遽然好转,忘不了仍在唐山受苦的同胞兄弟,把大家都带到越南并安置工作,尤其年迈的祖父也从国内接来奉养。
祖父于1954年当我九岁时才去世,大约比先母早几个月。我在康海听说祖父死了,欢欢喜喜赶回丐石奔丧,如此不孝,除了年纪小,不懂事外,还有一个很特别的原因。
是这样的,每个周末,我独个儿乘车从康海赶回丐石,母亲总会做好我爱吃的点心;祖父却不然,老人家总留下一两泡粪便,等我回去才拉。
我们家又不是没有毛坑,可祖父偏喜欢跑到山坡出恭。
七十多岁的祖父虽能走路,右手却要搭上我细小的肩膀;左手持一把父亲给他买的手杖,硬要我带他上山坡。这时,鼻孔里的嗅觉全是难闻的老人味。一直挨到目的地,我跑得老远躲起来,直至听到叫唤,这才捏着鼻子赶过去扶他老人家。
恐怕就是这件苦差使我一听到祖父逝世的消息,就无限欢喜吧!
时至今日,祖父去世刚好廿周年。我在芽庄「军队安宁署」监狱里,发觉自己竟追恋那一股过去曾经认为难闻的老人味;同时也企盼能蜷伏在祖父怀里,跟这位一身气味的先辈睡到天光。
无故行人满脚泥,淡斜树影日偏西 。
红尘俗事何时了,头角峥嵘路似梯 。
「军队安宁署」囚室的日光灯,不分昼夜亮着;长铁管串起许多毛腿的主人,正在酣睡,这时已凌晨三点,说不定闸门又出现「安宁署」人员,前来宣读某某名字传去审讯。每当这种情形发生,总会把所有人吵醒,要待审讯完毕,才恢复宁静。
整整一周,没见把我传去审讯。第八天早上,一名「下士官」点到我的名字,跟他走到拱门,但见一部卡车停着,「下士」示意我上车。
我心暗忖:“囚禁足足一周,没见动静,这会又不知要押到哪去”?
摸不透命运将会如何?唯有采取死人不怕鞭笞心态,把一切豁出去!
卡车转动轮胎,在市区东拐西弯,我不谙道路,无从关心去向,但见路的两旁,景物似乎熟识,心下不无奇怪。过一会儿,竟然一头雾水被送回「第2招募入伍中心」。
回到原来地方,不知是喜是悲?直待晚饭来临,见到黄、杜二人,也不必他们追问,把此行经过说出。两人听了,认为本该如此,既然人都教他们拿了,还待怎地?
饭后太阳还未落山,横竖无事,我和杜四到处散步。
这「入伍中心」地方可宽啦!营房东一座、西一座,剩下的空地可还不少。我们拐一个弯,走到另一广场,忽见许多汉子聚在一起,似乎有人发生争执,又有人从中调停。
杜四突然勒定脚跟,以手肘暗撞我腰眼,低声说:“喂!睇倒未呀?你留意呢条佬,佢帮你同住一条杉既。你唔好睇小佢呀,话唔埋佢带得你扯都有之”。
朝他的视线望去,原来说的是阿霸。
“就凭他”?我差点失笑,到底还是忍住。
杜四神色凝重地点头。
阿霸这人年已四旬,身材矮小,皮肤黝黑,手脚布满斑点皱纹。瞧他模样倒也滑稽:脸孔瘦削,颧骨外突,一双倒吊眼,骨碌碌地乱转,加上一副猴腮,活脱脱像个老猴儿。
阿霸还不跟大伙一样被抓兵夫,他更有什么能耐助我一臂之力?
杜四见我怀疑,更进一步说:“你唔信系马?你有冇识得佢系边个?佢名叫阿霸,芽庄好有名架,出来捞既,边个唔识佢”?
“这么厉害”?
“阿霸响黑社会既势力,大到得人惊架”。杜四说。
“黑社会?这貌不惊人的阿霸,你说他是芽庄黑社会头子”?我半信半疑,结果还是摇头说:“不对吧!黑社会头子怎会被拉兵”?
“佢点解俾拉我唔知,不过佢的确系大哥头,我唔会指死你架”。
杜四所言引起我好奇,回到营房,暗地里把阿霸盯上了。
营房里住着上百「军役新兵」,碰巧我的卧铺距阿霸不远,要觑此君动静,倒不困难。
嗯!来了,洗过澡,阿霸光着上身,背上雕的花纹虽然比不上水浒传的九纹龙史进,倒也足以吓人。但见他匍匐床上,也不必呼唤,自有两名后生趋前给他搥背。那两双瘦小的拳头,熟练地忽上忽下,不轻不重的落在阿霸瘦骨嶙峋的脊背,真叫人瞧着也觉舒服受用。
阿霸就这样睡着了,可那后生,仍不徐不疾地搥,丝毫不敢怠慢,当真亲生儿子也未必做到如此地步。
“嗯!要是老杜不说,谁又去留意这等琐碎小事”?
自从暗中盯梢不数天,竟让我瞧出一点端倪。原来阿霸老婆是个穿着入时、配金带银的中年妇人,每次到来,都给他留下一笔可观的钞票。
阿霸挥霍无度,尤其对手下亡命之徒花钱更为阔绰。这人如此拢络人心,就是所谓的江湖义气吧!不是吗?看他骨瘦如柴,体重不满半百,身材那么矮小,灵敏有余,力气不足,要非凭借爪牙众多,欺侮别人,凭什么去跟人斗殴﹑打杀,吃这口江湖饭?
军官暴戾似狼豺,恃势凌人长桶鞋 。
顶着阳光能进食,可邻被抓去当差 。
1974年10月中旬。「第2招募入伍中心」广场,停泊三辆军用卡车。带队的老「上士」手握名册,点到姓名的,一律乖乖地爬上卡车。
花了不少时间,卡车终可驶离「中心」,转上26号国道,开足马力飞驰。
“到宁和了”。车行不一会,经过一个市镇,有熟悉地名的嚷着说。
过宁和,更跑一段,又有人说:“到育美了,对过去不远就是蓝山。育美有「别动军」训练场,咱们去的是蓝山”。
「蓝山新兵训练中心」,面向26号国道。拱门守卫见三部卡车载满便服青年,早知是「新兵」前来受训,主动放下拦着拱门的粗大炼条,让卡车辗过,直驶进去。
站在车后卡放目四顾,我发现蓝山比想象中更辽阔。眼底黄土路阡陌纵横,路两旁有排列整齐的白千层树。卡车一路徐徐行驶,经过数不清搭建简陋房舍的独立单位,每单位都设置防御工事,更有四通八达的战壕。
一路上,卡车扬起的尘土,沾染得大家满头满脸,几乎叫人眼睛睁不开。
在训练中心走了大约四公里 ,卡车转入横路又走一公里多,直达路的尽头,终于停在陈国俊「营寨」操场。老「上士」还未发出命令,大家己纷纷跳落地上。
把大队集合,老「上士」又一次点足人数,然后从布囊里找出理发工具,于众人之中,挑几个有理发手艺的,把各人头发剃光。
霎时之间,一个个大好头颅,被刮得精光。陡然变作秃驴,均感啼笑皆非,这群人有的嘻哈调笑,有的苦着口面,更有那顽皮的,爱在别人光头敲上一把,然后拔脚而逃。被捉弄的因感不忿起而追逐,一时间,人堆中闹哄哄地秩序大乱。
闹过之后,老「上士」又叫集合,排队到仓库凭名册领取军需、军用品。
“喂!岚风”。突地一个声音从耳边响起,有人在我腰际摸一把,跟着听到阿谦说:“你怎么啦?呆在当地”。
不去理他。
“你不卖掉这些劳什子吗”?阿谦神秘一笑,抛下这句话。
“卖掉”?我略感迟疑,喃喃自语:“卖光拿什么使用?而且会不会受罚”?
阿谦并不多言,和麻子摽着胳膊,一面吹口哨向前走。
“阿谦是过来人”。阿雄走过来说:“他的意思,这里人多复杂,有不需用的东西,最好卖掉,放着也只丢失。何况这些劳什子,放在行军囊里重甸甸的,怎么走得动?人人都拿去卖了,你认为怎样”?
我寻思片刻,点点头。两人循着阿谦走的方向,行行复行行,果见不远处出现一间卖饮食和日用品的合作社。这合作社的隔壁更设一间缝纫店,原来都是一个老板的生意。
「军役新兵」把领到的军用品,全都卖给店主;拿到的钱又供奉这独一无二的合作社。
在这里我又见到阿谦,这小子早把可卖的东西都卖掉。
“我只留下一套军服,一双布鞋穿在身上”。阿谦得意地说:“总的说来,我卖一张蚊帐﹑一条毛毯﹑一双布鞋﹑一套「军服」以及身上原来的那套便服,尚存的「军服」寄存店家裁改,留待他日出单位换上,还可见人”。
原来阿谦多次被抓,每次出单位后逃之夭夭,弄来另一张报生纸,改名换姓又到处流浪。因此,阿谦进出各地训练营,直似家常便饭,在训练营应该如何适应,如何学习他都摸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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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陈国俊「营寨」的第一个晚上,老「上士」让大队睡在营房,有那不出售东西的,都把帐子挂起睡得舒服。
我早把帐子卖掉,蚊虫在耳际盘旋来去,彷佛轰炸机非常讨厌,叫人难以入眠,心中好生后悔,暗暗埋怨阿谦乱吹牛皮,害人不浅。
这所谓的营房,连一张床也没有,人人打地铺。半夜里一位老大爷去小解,回来时挂的帐子以及毛毯不见了,还以为走错方向,找来找去,肯定位置错不了,就是空空如也,当然是被人拿走了。
次晨四点多,老「上士」提前打醒众人,准备集合。大家忙着漱洗一番,尚可赶到合作社喝一杯咖啡。
集合齐全,老「上士」给大家介绍一位名叫阮文归的「中尉军官」。这阮「中尉」便是受命统领大队的大队长。
队伍开拔了,走十多公里才到达一片荒野地,然后分成三个中队,席地而坐。这儿早有一名教官、一名助教等着。
我盘膝坐地,抬眼望处,但见前边架一块黑板,写上数行字,大概是今日教材、题纲之类。
既已到此,何妨听听教官高谈阔论?于是,凝气摒息静坐,岂知怪事来了,「新兵」尽管安静的坐;教官还是不发一言,只踱方步,任由大家爱怎样便怎样,只须原地坐定,保持秩序便算。
整个上午的学习,就这样苟且拖过,直到中午11点收队,队伍循着来路边走边操练步法,虽有一名队里挑的队长,不断声嘶力竭喊着:“一、二。一、二、三、四。一、二”。可大家就走得像一群鸭子那么乱。
快要回到营寨,耳听队长把「军歌」唱了一句开头,全队跟着唱起来。
在队伍中,我一面咿咿呀呀乱啍,两条臂膀甚觉酸软,一双眼睛厌恶地瞪视面前灰、黑两色的m16步枪,汗水泊泊地从额角、经眼眉、眼睫毛,一点一滴流下。
有如一部机器似的移动双脚,眼见阿谦走在前排,心道:“这小子喜欢唱歌,这一来得其所哉,可以唱一个够”。
把目光投向阿谦并留意他唱,一听之下不禁好笑,原来阿谦把「军歌」的歌词改成粗俗俚句,内容极尽嘻笑怒骂之能事。
把眼光转向一位老气横秋的农民,又看看其它老大爷,不知是赌气抑或不会唱?全都闭上嘴巴。既如此,我也乐得向他们看齐,把咿咿呀呀的声音收敛。
(本作衔接我被抓去当炮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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