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外工作纪实散文之三）

三百多年前，随着明朝军队的溃败，一位遭到清军追捕的明朝将领带着家人逃进了深山里。这里的群山表面都是厚厚的黄土，几乎杳无人烟。筋疲力尽的一行人在一个树木比较多的山沟里停了下来。沟边有一段十几丈高的峭壁，露着一层层灰色的砂岩。峭壁上有一近乎垂直的凹陷处，有一股泉水从石缝里涌出，往下磕磕绊绊的跌落。清亮亮的泉水在峭壁下面的一个小石潭里打了几个旋后，便顺着沟底汩汩流走了。

已觉得再无路可逃的这位明朝将领，带着家人在峭壁对面一个废弃的小土窑里临时安顿下来，等待着时局的变迁。但最终等来的却是清王朝的日益强盛。这位对明王朝忠心不二的将领从此便再没有出山。时间久了，在这个山泉的旁边，便慢慢的由一大家人变成了一个小村庄。

最初，这股山泉水被新来的主人命名为“明泉”，但考虑到“明”字过于招眼，便又将此泉改称“神明泉”。他的后人们不知是叫着顺口还是怕招惹麻烦，这股泉水最后被人们叫成了“神泉”。

一旦这样的山里有了人烟，人们要盖房子，做饭取暖，开荒种地打粮食，久而久之，附近山上原本就不太茂密的山林，和远处有人烟的山一样，逐渐开始稀疏。神泉的水流也逐渐变小，却一直没有断流。即使在寒冷的冬季，涌出的泉水在峭壁上形成一条条粗粗大大的，疙里疙瘩的冰挂。远远望去，犹如几条盘卧在峭壁下面的白龙，正在腾起准备冲天。

到了上世纪六十年代末，神泉山上已经没有树了。神泉涌出的泉水已很小很小，泉水最小的时候就犹如孩童的一股尿水，不仅下游的两个村庄断了水源，连有三百多年历史的神泉村，吃水也发生了困难。为此，视神泉为生命之泉的三个村庄的村民，曾为取水发生过几次群体械斗。当时的公社革命委员会用毛主[xi]语录上纲上线，并派来民兵抓了三个村的带头闹事人，才把事态稳住。

水是生命之源，沟里的地不浇水可以，但人不能渴死。公社革委会的一张盖着大红公章的告示就是对村民纠纷的最后“判决”。告示上，红笔写的毛主[xi]语录后面跟着黑色的大字：“…天旱时，神泉水优先解决神泉村的乡亲们用水，公社给××村和××村各补贴五头驴…”。意思就是让下面两个村子的人去到几里路外的大沟里，把水用驴驮回来。时间一长，淳朴本份的乡亲们就把这个告示当成了一条墨守的乡规。

神泉的出水量还是越来越小。后来即使天不太旱，那股如孩童尿的泉水也变得时断时续，接一桶水，得等几袋烟的功夫。村里人在泉水下面修了个小水泥池，尽量减少泉水的损失。但这泉水只勉强够神泉村人喝的，下面两个村子的人们早已断了喝神泉水的念头。

不分白天黑夜，神泉旁边那条已被取水的人们踩得坚硬如石的土路上，都有一长溜的各式水桶在静静列队等待。后面来取水的人看看水桶队伍的长度，便大概能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打上水，把自己的水桶放在最后面，转身回去该干什么干什么。水桶队伍最前面正在接泉水的人，会把后面各家排队的水桶一只只往前移。临走时，如果下一个桶的主人还未来，取水的人还会把最近的桶拿到泉水下帮着取水，珍贵的泉水不能被浪费。直到下一家人来了，再挑上自家的水桶往回走。

每个人都知道哪只桶是谁家的，每个人都会从桶的队伍中一眼认出自家的桶，除非谁家偶尔换了两只新桶。自打排队取水以来，神泉村的村民内部没有发生过一次因为取水而产生的纠纷。

只有一个叫大宝的年轻人，偶尔会打乱规规矩矩的水桶队伍的秩序。但他每次都是把排在前边的自家的桶拿起来，放到后面他最为熟悉的那两只桶的位置上，再把那两只桶放到前面他自家的桶的位置上，然后默默地转身走回去。

那两只被大宝调换位置的桶，是村里一位名叫山花的姑娘家里的。

山花姑娘小的时候，父亲在给公社修十公里外的那座小水库时，被放炮蹦过来的石头打死了。山花母亲受到了刺激，后来疯疯癫癫的失踪了。山花由奶奶抚养大。山区里没有男人的家庭，日子过得更艰难。山花的奶奶却倔犟的让孙女山花坚持读书，一直读完镇上的中学。

山花一眼就会看出是谁给她调换水桶位置的，每若发现，她便会把桶的位置再倒回来。有时山花看见自家的桶已经被前面取水的人把水打满了，山花就会将桶里的水倒入后面大宝家的桶里，然后把大宝的桶提出来放到一边，把自己的桶再放到桶队伍里面。山花回去路过大宝家门口时，还会拿起一个土块对着那破烂的大门扔过去，“砰”的一声，算是通知了大宝。不过山花不会停下脚步，低着头继续匆匆往家走。

大宝家里只有父亲，大宝妈生完大宝后就因大流血而撒手人寰。大宝小的时候他父亲还想再续一个。不过相了多少次亲，基本上都是女方嫌这里太穷，男的又带个嗷嗷叫的孩子，结果一个都没谈成。后来大宝父亲也在修水库那次事故中被打瘸了一条腿，便再没有相过亲。

大宝在雄性十足但无处发泄的父亲严厉管教下，性格一直很内向。这两年大宝开始懵懵懂懂，只要一看见山花，就觉得有只小鹿在心里蹦。在学校里，山花的学习成绩数一数二，而大宝却要帮他瘸腿的父亲干各种地里的活，挣工分养家。学习成绩老是倒数第一第二，初中没上完便早早的回乡了。

如今两人都是情窦初开，但大宝总觉得自己配不上也娶不起俊俏的山花。有时在路上遇见山花时，虽然大宝心里的小鹿总是在狂跳不已，但嘴里却什么也说不出。直到山花对他点点头，他才“嘿”的一声，慌忙点一下头，再抬起手抓一下后脑勺。每当山花低着头从身边走过去时，大宝似乎都能闻到山花身体散发出的那种好闻的体香，此刻的大宝就差点用手捂狂跳的心口了。

每次望着山花远去的背影，大宝都觉得自己太无能，很后悔没能喊住她，哪怕说几句话都行。有时大宝会从地上捡起一个土块，狠狠地扔到路边那棵老祖先种的大柳树上，吓飞几只麻雀。他只是希望能引起山花的注意，哪怕她再回头看他一眼也行。

山花却每次都没有回过头来。懊恼的大宝真恨不得把大柳树上缠的那些敬奉神泉的红布扯下来，把它们撕成条条。

再后来，山花的奶奶去了几次公社找干部，哭天抹泪的述说山花他父亲死得惨，不算烈士也得给山花一条出路。最后公社给了山花一个名额，让山花去了省里的农林学院做了个工农兵学员。

山花上学走后的好多天里，大宝的情绪都很坏。有一次，也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竟冲着正在训斥他的父亲大发雷霆。随着大宝“我不活了！”的一声暴吼，抡下去的头打碎了家里唯一的大铁锅。

第二年，大宝也走了，他是参军走了。

三年后，大宝复员回到了村里。神泉已经基本干涸了，连村里人喝的水也不够了。春夏时泉水干枯季节，神泉村的人也得赶着毛驴去很远的大沟里去驮水了。

部队锻炼了大宝的性格，也使大宝开了眼界。回到家乡的大宝，在神泉山上一坐就是大半天。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他来到村支书家，硬生生留下一句话：“神泉上面的山地我包了！我要把它种上树！让神泉活过来！”已经老得快走不动路的村支书，望着转身而去的大宝背影，张着嘴半晌都没有合拢。

没有任何合同，也没有村干部的口头承诺。但从此，大宝除了自家的地里活外，基本上都在神泉山上种树。没有水浇，树很难种活。大宝在每种一棵树前，都把树坑打成一个大大的鱼鳞坑，这样能留住一些雨水雪水。那年下大雪，大宝恨不得把所有的雪都堆进鱼鳞坑里，整天往山上担雪，累得差点吐血。

没两年，神泉山上一个个，一排排整齐的鱼鳞坑里的小树基本上都绿了，远远望去还有些壮观。

自从那年大宝第一次顶撞父亲以来，瘸腿的父亲对他的态度一下子转变了，对大宝说事时也是尽量用商量的口气。只有当他提起大宝的婚事时，大宝虽不是在发火，却是倔犟的冲父亲吼：“神泉山不绿，神泉水不旺，我就不娶！”此时的父亲看儿子，俨然就是一个顶天立地，难以撼动的男子汉，他只能暗地里摇头叹息，山里谁家的老人不盼孙子。

又过了几年，山花也回来了，还带着一个刚会走路的小男孩。

这天傍晚，大宝从山上下来，碰上了带着孩子来看神泉的山花。大宝看见山花虽然心里还有些跳，但已见过大世面的大宝还是第一次主动问了一句：“山花，你回来了？”“嗯，大宝，你还好？小宝，叫叔叔。”孩子眨吧了几下大眼睛，怯生生的不敢叫，也可能他还不会叫。

大宝笑了：“你娃叫小宝？娃长得真像你，眉清目秀的，你回来呆几天？”“没说好，还得十来天吧。”下来两人都觉得有许多话要说，但又不知说什么好，只寒暄了几句，大宝就告辞了，因为大宝的肚子已经饿极了。

过了几天，从山上干活回来的大宝又在神泉边上碰上了抱着孩子的山花。

这次是山花先开的口：“三宝，你的事我都听说了，我想跟你商量点事？”“奥？啥事？”山花迟疑了一下，脸上泛起了微微红晕：“我是想…　我是…　我也想回来跟你种树，我是学林业的，说不定能帮上你。”

“你回来种树？”“对！”“我想不对，城里好好的你不呆？肯定有什么事，你得先给我说清楚！”“别的我不想说，我就是想跟你种树，行不行？你给个话！”说完，山花一只手摸着怀里孩子的脸蛋，眼里还似乎有些泪花。

大宝确实愣了！抬手抓了抓后脑勺，半天才说出一句：“你要种树？让我想想，你一下子还不走，我过两天给你回话，你也再想想，种树，苦！”撂下话的大宝扭头就走了。话虽这样说，往回走的大宝心里还是怦怦跳得很厉害。

身后，在山花怀里的小宝正用小手给妈妈擦眼泪。

第二天一早，一晚上都没睡好的大宝刚出门准备上山，就看见山花抱着孩子等在门口。看见大宝出来，已站的腿发麻的山花张嘴就问：“大宝，你想好了没有？”大宝抬起头先是一愣，马上觉得腿和嘴都有些发软：“想是想了，想了一晚上，但还没有想好。”“那你都想了些啥？”“我想了，你要上山种树，把娃苦了。”　“你还想啥了？”“还想…”大宝顿了一下，心一横，说道：“我说了你不要见外！”

山花心里立刻忐忑不安起来，但她脸上还是故作镇定，问道：“你说，我听着呢。”“你真要上山种树，把娃的名字得改了。”“为啥？凭啥给我娃改名？我还没有答应嫁给你，就是我想嫁给你，我还怕你不要我这个离过婚又有娃的女人！”

“这我倒没多想，你嫁不嫁给我是你的自愿。只是你的娃叫小宝，我是大宝，乱了辈分，凭啥我比你小一辈？”

山花的大眼睛里一亮，心放平了，咧着嘴笑了。她想了一下，大声说道：“好！大宝，就听你的！那我把娃的名字改成宝娃，给叫宝的人的当娃行不？啊？！行不行你这就给个话！不行我明天就回城里去！”

此刻三宝感觉心里的那只小鹿又回来了，像一只小狗一样在扑腾撒欢…

山花从此便留下了。

后来，神泉山真的绿了，周围的山也开始有一片一片的绿了，神泉的泉水也逐渐大了，虽然流出的水流还没有胳膊粗，但却快赶上一群宝娃们同时尿的尿粗了。

再后来，已经上学的宝娃经常会自豪的对小伙伴炫耀：“我宝娃，大宝的儿子！”因为大宝绿化有功，不但上了电视，还深得村民的敬佩，已被选为村主任了！宝娃很自豪！

去年政府已给神泉村通上了小公路，每家水窖里水不够时，可以用车拉水上来了。但神泉村的村民们还是在神泉下修了个大水池，把自来水管接了进去。神泉的泉水已经够村民吃喝用了，而且远比山下拉上来的水要清澈甘甜。

这里的山在一年年变绿，神泉水在一年年变大，这里人们笑声一年比一年要多，苦日子正在变淡，开始甜了起来…

（没有联系上文中的主人公，文中人名均为化名）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