辚辚车马芽庄去,尘土蔽天坑满途 。
到处疮痍因战祸,田园景色尽荒芜 。
载满军役青年的卡车,在大叻市转弯抹角行驶。我站在车后卡,走马看花地观赏山城壮丽景色。
卡车驶离贫民窟,穿过衬托红花绿叶的法式别墅,在高低起伏的柏油路风驰电掣,奔向遍是松林的郊野。
公路弯弯曲曲,绕着峭壁延伸,卡车向下滑行,但见左边深谷,浮游白蒙蒙的云雾,右边峭壁,使人有泰山压顶的感觉。山峦移形换位,变幻莫测,那深谷、峭壁,时而在左,顷刻在右,叫人眼花撩乱,极尽千变万化之能事。
山城秀丽,倘有艳福携美畅游,自是叹为观止。可惜如今的我,混在一群素不相识的青年之中,沙甸鱼似的挤在丑陋的卡车上,心里不知多么难受。
车上的人,各有不同的际遇,最终落得相同的命运━━被抓兵夫。此刻,大伙被车前车后四名恶狠狠、虎视眈眈的军汉管住,彼等荷枪实弹,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卡车驶落山脚,在20号国道奔驰许久,才向左一个急转弯,车上的人,一下子把持不定,齐齐倒向另一边。
一时间,嘻笑声﹑咒骂声加上你推我拥,打破了长时间的沉寂。
“噜妈!转上27号国道,是去芽庄了”。有人嚷着说。
我心里的失望,被这句话加得更重。从此,我跟家人﹑朋友的距离,愈来愈远。
27号国道叫车子颠簸得厉害,景物在沙尘滚滚之中,简直瞧不见迎面而来的车辆。往昔叫人留恋的苍翠田园,已被战争摧残,如今这卡车又把这伙人押去当炮灰。唉!战事究竟何年何月才能停熄?
车行约三小时,才如释重负,撇下27号国道,转上比较易走的一号国道。卡车不停飞驰,不一时,抵达一处沿海市镇。
这是藩朗,我首次来到,更可说是途经藩朗。由于身处囚笼,再无心观看藩朗是怎么一个模样。
由朝至晚,卡车途经的大城小镇,不知凡几,可就不敢稍事停下,大概恐防犯人乘机脱溜吧。
到得傍晚,车子进入庆和地界,直达设在宁和郡的「第2招募入伍中心」。卡车在中心拱门停下,负责押解的军官,下车联系。
见到中心的横匾,我悚然惊惧,由来最感忧虑━━被抓兵夫一事,终于横加我身。
只一忽儿,拦着拱门,红白相间的长竹竿,徐徐升起,指向天空。卡车获准驶入,在中心的广场停下,立即有数名中心人员接过「军官」手里的名册,趋前点起名来,唤到姓名的,被喝令跳下地上。
不多久,点名完毕,并没走脱任何人。双方交割手续,该卡车径自开回去。
我们伫立良久,才被人家带到好几列长长的锌板屋。锌板屋每隔五米开一道进出口,这就是「军役新兵」办入伍手续的营房。
“你们给我听着,两人一张床”。负责人话声刚落,大伙便争先恐后,占据卧铺。我跟阿雄占到相邻的床位。
一起从大叻被送来的廿多人之中,仅我是唯一华人。听说在堤岸被抓兵夫,必然集中3号营。如今的我身在2号营,想必还有1号营与4号营。是的,西贡政权的「军队」分四个战区:第1战区在中区,第2战区高原,第3战区西贡,第4战区在九龙江平原。如果是3号营,地处西贡的光中,华人被抓兵夫,绝不出奇,可芽庄的2号营,被抓的华人少之又少。
次日中午,拿饭格子去领饭,讨了一份,忽听一胖一瘦,两名汉子说广东话,我向他们走去。
“冒昧了,我叫岚风,借个地方,坐在一起吃好吗”?
坐下之后,倒很容易跟这两人攀起交情。我对他们说:在从义被抓,大约半个月,调到这里。
“这2号营很少华人,碰到你两位打个相识。请问你们在哪被抓”?
“岚风?好哇!大家结个伴倒不寂寞”。瘦个子一面望着我又说:“瞧你很面善,可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
半晌,他突然呀的一声叫了起来:“我想起了,你是我老同学,比我高*级,难怪不认得我”。
“真的吗?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黄良生,求学时有个绰号猫王”。瘦个子指着胖个儿又说:“来,给你介绍,这位杜四兄,是广东人,我们从西堤跑到芽庄躲兵役,不幸一起被抓”。
杜四白而胖,脸庞浑圆,额角甚宽,生成好一个福相,笑起来像弥陀佛一般,甚得人缘。比我要大五六岁。
“食啦!呢d系芽庄亲戚拎嚟既,营养好好架,大家同埋食都冇咁闷”。姓杜的豪爽相邀,把好的菜肴推过来。我老实不客气,和他们一起吃喝。
饭后揉揉肚皮,重新打量两位新朋友,大抵是所谓的萍水相逢吧!黄良生虽是老同学,杜四却完全陌生。
求学时距今毕竟很久,还亏黄良生有此眼力,把自己认出。记得那时的确有绰号猫王的同学,可因不同班而不熟,记忆中完全没此人影子,不意今日在如此环境跟他碰上。
“你响芽庄冇熟人咩”?杜四关切地问:“出便如果冇熟人,呢入便好恶捱架。你既然住响西堤,点解又俾拉入呢个2号营唧”?
“是这样的,我因环境所迫,远走从义。在从义举目无亲;芽庄一地,更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履足,亲人何来之有”?因为黄﹑杜热诚以待,感激之余,我口没遮拦把自己如何到从义,如何住在当「警察」的同学家里,又如何遇上任教的老同学,更如何经营农场失败,等等情由和盘托出。
飞来横祸不消提,军役长枷降庶黎 。
身在何方浑未觉,芽庄城内晓烟迷 。
「第2招募入伍中心」━━专责办理入伍手续。「警察」把「军役」青年擒获,集中送到这机关。每批「军役新兵」的入伍手续,通常需时一个月才完成,因此,该中心负责膳宿﹑看管,直至「新兵」手续完毕。
每到办公时间,被抓青年,尽数集中广场坐地,听候发落。
“岚风岚风,谁是岚风,立即前来5号办公室报到”。扬声器重复传呼,任何角落都听到了。我心中先是一栗!发生什么事?如此紧急呼唤,极为罕有。一转念,变得喜孜孜的以为:“一定是云飞来了”。
心情愉悦地走进第5号办公室,里面摆设不下十张桌子,每桌都有一名「军装」文员办公。
“我是岚风”。走到当头的桌子报了姓名,该文员指指第5张台的瘦削男子,懒得回答。
转到第5张台,我重复这句话。
“唔!你的身份证哪去了”?瘦削男子头也不抬,口中吐出这话。
“我哪知道”?我不暇思索回答:“被抓那天,人家就拿走啦”。
“不,我是说,上星期你到这儿,连同身份证,可现在它已不翼而飞”。瘦削男子严厉地说:“你放明白点,勾结「干部」,盗回身份证的罪名,可不小哇!识相的乖乖拿出来,我可以不加追究”。
“啊哟!你是怎么想的?你以为我很需要它”?我急得胀红了脸说:“老实对你说,要是它有效应,我也不必被抓。既是没用,干么花钱拿回来”?
那人抬头悻悻然说:“好好,你这么说挺好,没事了,出去吧”。
退出办公室,黄﹑杜二人在外等着,异口同声问怎么回事?我把经过说出。
“啍!莫名其妙”。杜四不服。
“身份证怎会丢失”?吃饭时,黄良生突然一拍大腿,恍然大悟似的说:“一定是狗娘养的盗去卖给别人,会否是云飞?唔!只须涂改出生年份,换一帧照片,那就天晓得是真是假”。
“咪乱讲好唔好”?杜四白他一眼:“算啦算啦,冇事就算啦,食饭食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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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我被点到名字,一名「下士官」押我走近一辆卡车。经过好些日子的磨练,我坦然爬上卡车,心道:“既己落在人手,还不任人宰割?反正推上前线当炮灰,一样的没好结果,睡在地上的人,难道还怕会被推倒”?
得知我被捕,杜四追出大喊:“慢住,慢住,等等,等等我”。
车子刚欲开动,只震得一震,又停下来。
杜四喘着大气,把500元塞到我手中。他说:“岚风,你喳住呢几百文,梗系有用既”。
车子开出去,我站在车后卡,默默地注目这位新朋友。杜四站在操场上,不住挥手。
卡车拐一个弯,我的视线被围墙挡住,看不到杜四,双手赶忙抓紧车轩,伸长脖子,要从墙壁边缘再多看他一眼。
卡车驶离「第2招募入伍中心」,径奔芽庄。芽庄━━越南著名的海滨城市。
不知是否芽庄的街道宽敞而叫人产生错觉,以为车辆稀少?这里的高楼大厦,虽比西堤稍逊,可却拥有美丽的海湾,从而吸引四方游客。游芽庄的人,都为这小城的娇娆而着迷,都会爱上这里的沙滩。据说:芽庄可供游览的地方颇多,除海滩外,还有五指山﹑神仙岛以及越南最后一个皇帝「保大」的行宫等等…。
卡车进入芽庄,走不多远,碰上五岔路,再不很远出现六岔路,转来转去又是七岔路。芽庄的岔路比任何地方都多,多得教人眼花撩乱。
卡车驶经芽庄独立街,这里高楼大厦林立,集中戏院﹑旅馆﹑夜总会、百货商店一炉共冶。显然这儿是富人的销金窝,醉生梦死的天堂,也是芽庄的心脏地带。
车子穿穿梭梭地滑行,不多时来到一座别墅式的庭院。这是一条幽静的街道,庭院横着一块牌匾,写得明白:「军队安宁署」。
“好哇”!我心中暗骂:“还未正式入伍,已被当作军犯看待”。
「军队安宁署」━━对付不法军人的机关。里面是一间间分隔开来的办公厅﹑审讯室和阴森森的监牢,比之大叻的拘留所更多了一份恐怖感!
我被关入牢房,锁在一起的约有十名穿着各式「军服」的汉子。
这「安宁署」也供粗淡膳食。由于囚室处于阴暗角落,虽是大白天也亮起电灯。
囚房铁门倒锁,日间尚可在室内走动,一到傍晚,才五时多,门外塞进一条扣上许多铁环的20厘米铁枝,每名军犯的右脚被锁进铁环,再也动弹不得!锁好之后,狱卒更在门外加上一把巨锁才叫万无一失。
把右足伸到铁环的剎那,我禁不住心里发毛,几欲失声痛哭!原来这机关为了提防囚犯越狱才有此一着。且看十几条大汉,堂堂七尺之躯,被串在一起,有如烧腊店挂一串串待售的腊鸭,既可笑,复可怜!
夜深了,牢房里鼻鼾声彼起此伏,我瞪着眼睛无法入睡。处此悲惨遭遇,脑际映现儿时获得宠爱的情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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