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a在黑洞洞的夜里穿行。他被三重黑色包围。一重是暗沉沉的夜。一重是他正穿越其中的幽深迷宫。一重是他身上裹得严严的黑衣。他在无边的死寂里急匆匆地穿行,不敢去思考恐惧。这时,前面出现了一道玻璃幕墙,墙里面有一些微光,空洞洞的。a走不下去。他试图拐弯,可是两边也都是这样的玻璃幕墙。
他只能回头。可是回头,他将输掉一切。他站在原地,感觉着在眼前流质一样涌动的暗夜。
敲门声就在这时响起来。
小油灯的光默然颤动了一下,周边的黑暗也跟着晃动了一下。小月轻轻打了个冷战,从面前的《蓝夜》这本小说中抽离出目光来。敲门声还在响。窗外的雨声,沥沥淅淅。
谁呀?小月听见爷爷疲倦沙哑的声音在套间里响起。
我。一个外地人。那人应了一声,声音像浸泡在了水里,虚浮冰冷。
爷爷眯着充满倦意的眼睛慢慢地打开了门栓。小油灯的光只能照亮一小片,屋子里大部分空间,和夜融在一起。门开了,小月看见黑暗中闪进来一个略显臃肿的身影,挟带着一股风和细雨。他冷得发抖。爷爷摸索着又点亮了堂屋桌子上的一盏小油灯。小月看清那人满脸胡茬,宽脸,深幽的疲倦的眼睛。他穿着一身破旧的军装,湿透了,裤腿上沾着一些湿泥,鞋子更是满是泥浆。深秋的夜气从门洞里无声地涌进来。
爷爷让那人坐下,取一只大碗,倒了满满一大碗热水给他喝。他喘息了一下,然后端起那碗热水喝下去。爷爷又把馍筐从梁上取下来送到他面前,他不客气地拿了一只干馍吃了。他缓了过来,仰脸看着爷爷。“打扰了,老先生。请问三里铺怎么走?”
小月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指针指向夜半十二点。
爷爷很耐心地给他指路,他道了谢,然后告辞。爷爷留他天明再走,他拒绝了。爷爷从里间找了一块塑料布给他。
黑暗又充塞了被他身形冲开的地方。他消失了。雨越下越大,啪啪地打在黑暗的小窗上糊的白色塑料纸上。
爷爷吹灭堂屋的灯去睡了。只有小月坐在自己面前的小油灯下发呆。再低头读那一页,a不知怎么已突破了玻璃幕墙的阻隔,又进入漫长黑暗的巷道。
(二)
黄昏。烈士陵园。
邵明还在烈士塔上流连。烈士塔座下有几百级台阶,上面是高耸的塔身。塔座四周是汉白玉的栏杆。下面的护城河水有些发黑,河那边的居民住的平房里开始亮起灯光。这里是全城最凉快的地方,风嗖嗖地吹过来。虽已是深秋,偌大的陵园一派凋残的景象,可是邵明还是留恋这儿的这份萧瑟的凉爽。几片树叶在塔座的石头地面上轻轻颤动,暮色从四面八方涌上来。邵明有些出神地盯着那几片渐渐模糊起来的树叶。然后他模糊看见一双旧军鞋出现在落叶旁边,鞋上沾着不少干了的泥巴。他抬起头来,看到了一个穿着旧军衣的中年人沉默地看着他。深沉的暮色让他的身影有些虚幻。邵明有些吃惊地看着他。
“你有没有在这里看见一块旧表?”穿军衣的男人用暗淡的声音问道。
“表?”邵明反应过来,忙说:“哦,没有没有。”
“哦。”那人落寞地低下头去,“我的表丢了。”然后他慢慢地转身,走到了塔身的那边。邵明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塔的拐角,觉得他的衣着有些奇怪。这样的旧军衣,好像年代已经很久远了。
他感到夜凉了,想回家去。可是从那个中年人出现到现在已过了十分钟了,他没再听到什么动静。邵明有点担心他,他想绕到塔身那边去看一看。他摸着冰凉的塔身,慢慢地绕了一圈,可是没有那个人,只有已经变得很凉的秋风,在围栏间穿行。邵明只好自己走下一级级台阶,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一直站在台阶边的栏杆旁,一直没有看见谁从这里下去。塔座有三层楼高,不可能有人从别的地方跳下去。
那个人消失了。
邵明忽然感到心里颤抖了一下,他加快了脚步。
(三)
许多仍在烦躁地踱来踱去。夜已深了,陵园管理处的这间小小的办公室仍没有关灯。桌子上的茶早就凉了。窗外一片漆黑。秋风在外面横冲直撞,把所有的枯枝都变成了自己发泄的武器。电话铃声低咽地响了几声。他接起听筒。“许多,都十点了,你还不回来吗?”那头的女声依然温柔,但里面包裹着隐忍的语气。
“哦,我这就回去。”许多把烟掐灭,然后关了灯,带上门离开这里。他在黑暗的陵园的甬路上走着,旁边的矮树丛在风中模糊地晃动着。他一边走一边烦恼地想着这些天发生的事情。陵园展览室丢了东西,那是一只旧表,战争年代留下来的,烈士的遗物。表很旧了,但还能走,只是有时候会慢一些。它像一只永远都不会老去的表。
前面拐角处那座黑屋子就是展览室了,坚固的防盗门依然关得严严实实。许多放慢了脚步,他忽然有一种感觉,在那方形的黑屋子里,有什么在“嗒—嗒—”地响着,就像,表针走动的声音。他摇了摇头。也许这些天丢表这件事让自己太焦虑了吧。他快步离开这里,走向了大门口。
(四)
吃过晚饭,邵明习惯性地顺着人行道来到西郊的陵园旁边。底下护城河的水染了一层晚霞的光。下班回家的人们悠闲地骑着自行车或小电车,车筐里放着一两捆蔬菜,在霞光里闪烁着悦目的色彩。陵园的对面是一条短堤,堤下有湖。几个老人在堤上慢慢地走着。园门和堤隔着一条路。邵明在敞开的门前站住了,他想起了前天傍晚,在烈士塔上出现的那个神秘人。他犹豫着是否要进去。但片刻之后,他还是出现在了园中的甬路上。这里他经常来玩,料想不会有非常的事情发生。
霞光淡下去,天渐渐暗起来。邵明走到甬路拐角处的一处石凳旁,顺势坐在了那里。旁边的一株叶子泛黄的不知名的植物轻轻地在晚风中摇动着,一只半僵的小虫子从一片叶子上掉下来,粘在他的膝盖上。他伸手弹掉那只小小的虫子,然后慢慢地抬起头来。这时他看见了站在他面前的那个女人,她留着齐耳的短发,脸很白,眼睛很大很黑。她穿着一身合体的管理员的衣服,静静地站在那儿,静静地看着他。邵明蠕动了一下嘴唇,他觉得应该打个招呼,却不知说什么好。
“跟我来一下好吗?”女子微笑着说。邵明觉得这要求很突兀,他跟这女子素不相识,也从未留意到陵园里有这样一位管理员,但女子大大的眼睛里有不容抗拒的东西。他就慢慢站起身,跟着她走了。
天完全黑下来了。
他们沿着甬路慢慢前行,路越来越窄,最后消隐在一处墙角里,那里有一处小小的房子,房子四周是黑糊糊的植物。女子无声地盯了一眼邵明,然后用手中的钥匙熟练地打开门。电灯亮了,邵明疑惑地走进去。屋子里只有一张小床,一张小桌,小桌上放着一本类似画册的本子,很厚,很旧。
“你在这里帮我值会班吧。我有事去去就来。”女子意味深长地看了邵明一眼,然后转身融入黑暗。
外面的夜浓了。风大起来。
随手翻开那本册子,邵明发现这是一本阵亡将士的名册,上面是本地在各个战役中牺牲的将士的生平,有少部分配着发黄的照片。邵明一页页翻动着,然后眼睛在其中一页上定格下来。这一页用了大半页记录着一位烈士的生平事迹。他的祖籍就在这小县城边上,一个幽邃的小村里。文字旁边配着一幅照片,年代久远了,照片有点斑驳。但是邵明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他是前天晚上在烈士塔座上遇见的那个中年人。
那个寻表人。
这是一幅半身的照片,他左手握着一本书,悬在腹部,手腕上闪着一点亮光。
一块手表。看样子是那种老式的笨笨的手表,有着不锈钢的厚实的表壳,有很沉的质感。
邵明忽然就打了个冷颤。
他的目光在这幅照片上停留了好几分钟。外面的秋风在黑夜里呼呼作响。他渐渐回过神来,用微微发颤的手继续翻动纸页。一页一页翻过去,但他似乎并没看见什么,他的思绪,依然停留在前面那幅照片上。
直到他看到另一幅照片。那是一个清秀的女子,穿着土布的黄军服,齐耳短发,白白的脸庞,大眼睛。
她在朝邵明微笑。旁边的文字表明,她阵亡于1948年,在附近的一场遭遇战中壮烈牺牲。
(五)
夜已深。
小月独自坐在床头的小油灯下看书。一身黑衣的a正迷失在巨大的迷宫中。迷宫在一座古堡的深处。古堡外面围着一条河,河水缓慢地流着,很深,颜色有点发绿,上面漂着一些浮萍。那条河的外面是一大片茂密阴郁的树林。
a在这座地下迷宫中茫然地穿行,黑暗让他找不到自己。但是他不能停下,时间,不容许他停下……
小月沉浸在《蓝夜》的迷离情节中。这是胡胡的新书。胡胡,时下当红的悬疑小说作家,小月在电视上见过他,年轻,却沧桑。
a在故事中只是一身黑衣,没有相貌的描写,他的形象很模糊,好像是笼罩在一团雾中。但小月还是隐约看到了胡胡的脸。a,应该是像胡胡一样的男子,年轻,沧桑,神秘的眼睛。
a在故事中穿行。他渐渐走进迷宫的深处……
“当——当——”
屋门当中挂着的自鸣钟突然敲响。小月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她看了一眼那座硕大的自鸣钟,自鸣钟挂在八仙桌的上面,八仙桌上放着的一块表也在黑暗里发出一点幽光。
表。
那是那晚那个问路的中年人离开后,小月在留着他湿脚印的屋地上发现的。一块旧式表,不锈钢的壳。
(六)
邵明在冰凉的夜里仓惶地走着。
十分钟前,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走出了那间黑暗的小屋,沿着被黑暗淹没的小路匆匆地走向大门。在经过那座四方的展览室的时候,借着室里映出的灯光,他看见一个黑影直直地站在路边,好像在盯着他。邵明觉得自己的腿又软了一下。他勉强支撑着自己走到那个黑影面前。
许多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在夜幕中匆匆前行的,神色慌张的男子。他想叫住他,但蠕动了下嘴唇,没有出声。
邵明在恍惚中走出陵园,回到了一里之外的家,一间三楼最西头的小小的宿舍。
小屋不大,里面也只不过是一张小床,一张小桌,墙角砌着一个半米见方的砖台,台上有一只煤炉,两只小锅。小桌上堆着一摞书,书边立着一小块玻璃相框,里面嵌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男子年轻,略带沧桑,眼神宁静神秘。
邵明,这个小城里年轻的悬疑小说家,笔名胡胡,三个月前,他花费一年时间写成的新书《蓝夜》出版,反响很大。
已经是夜里10点半,邵明,或者是胡胡躺在自己的小床上,瞪着眼睛看着黑暗的天花板。
他睡不着。他在想什么?
他想起了a。
又一次。
a死了。
a还活着。活在他的小说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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