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前夕回家路过老王家门口,瞅见他端着一个黑色的破了一个大豁口的搪瓷碗蹲独自在自家的门槛上,好像没有看见他这从外归来的鬼灵精兄弟,只是半天吸溜着一两根面条。我觉得不对劲,便向老哥面前走去。因为我们两是同辈,他往日老远就喊我小时候的绰号“老鼠牙”,净爱和我抬杠。
走近老哥的面前,他还是愣着。直到我喊了一声“哥哎,老婆脸”,他才猛地回过了神,差点把老碗摔了。他听我这么一喊,好像有了精神头,嵌在眼眶的珠子滚动了一下,目光活泛了一点,说道“都啥时候了还拿你老哥说笑,你这死老鼠”。一句笑话仿佛吹散了这凝滞不动的空气,才使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话间,老哥把这碗清汤寡水,半生不熟的糊汤面放在了门墩上,顺势抹了抹门槛,招呼我坐下。这时我才仔细地打量了这昔日穿衣整洁,做事麻利,爱说爱笑的老王。他现在才不过五十几,这个时节就成了秋鸡娃,把过冬的毛衣七长八短地套在了身上,最可笑的是纽扣还扣错了。再看看那短的可怜的袖子还散了线,粘着些饭粒……我不禁可怜起他了。我的老哥究竟怎么了?
和老哥寒暄几句,感觉不似往日那般痛快,再没有我们的古今畅谈,为个历史人物争得瞪眼睛红过脸,然后嘻嘻哈哈。我劝他好好休息,别让庄稼把自己劳成这个鬼样,就匆匆回家了。回头我才听说了在我离家的半年又发生在老王身上的事。于是连接记忆的碎片,我觉得他变成这个样子不足为怪了。
老王早年天资聪颖,才思敏捷,是学习的一把好手。单看看他家用奖状糊的顶棚墙壁,你就可以想象他的学习了。那时村里缺少文化人,熟读圣贤之书的他也就担负起给庄稼汉说书的担子。因而这烟熏火燎的小房子也是座无虚席,听众如云,好不热闹。老王嘹亮的嗓子开说“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有道君王安天下,无道君王害黎民。轻轻弹响三弦琴,慢慢稍停把歌论。歌有三千七百本,不知哪本更动人?”接着屋内一片呼喊,有说里听《说岳全传》的,有说听《薛刚反唐》的,还有说听《三国演义》的……村里的老人说,当年人人都敢用项上人头担保,老王一定能考上一流大学,当公家干部,端上让人眼红流涎水的铁饭碗,干出一番大事业。因此老王从小就有了“王先生”,“王县长”的绰号。因为在这八山一水一分田的穷乡僻壤里,人们认为能收治戒尺当教书先生就是光耀门楣的事了,是祖坟看对了风水。至于当官嘛,乡民也只知道县长应该是个大官,要不在古代衙门里的县令惊堂木一拍,那犯人怎么吓得双腿发抖;令旗一撩就咔咔地把犯人斩首示众了。老王在乡邻的心里是这样有雄才伟略的人,一定能为民伸冤做主。可谁也没料到,命运和他开了天大的玩笑。天有不测风云,那年老王在两个学校报名参加高考,结果万幸,两次考试的成绩都是全县第三名,但他却没了学上。原来他在外乡读书报考,也在家乡的学校报考。考了好成绩,两校领导一个说是他校学生,一个说是他本地人,相互争功请赏,僵持不下,到法院打起官司,结果判了老王今年的成绩作废。他受了打击再也没有报考,大学梦就这样落空了。老王是无辜的,但不幸是砸在了他的身上。因此,老王这一生就此与学涯作别,只是还保持着晨读的习惯,写的了一幅好字。年轻气盛的他遭受这样的打击,看破尘世,了却一生的念头不由得在老王心里泛滥。
昔日能当县官的老王即使当了农民也是农民中的把式,他把庄稼务的叮当响,堪称这十里八乡的一绝。庄稼的行距列距像是拉过线绳一样,疏密得当,一排俨然的景象。我想老王大概受了陶渊明的影响,学识不浅的他或许沉浸在“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田园隐逸生活,大笑一声“天地独乐者唯我王某人也,人若不当官,当官都一样。”老王不愧是老把式,不论风调雨顺,还是旱涝相间,他的粮食都能颗粒归仓,还比他人收获的多。我想劳动能使人忘却烦恼和痛苦,使那心灵的伤痕没有闲暇时间裂开,老王硬是用这艰辛的劳作磨平心里的愤恨。人活着不能总想着仇恨,那样活着太累。老王心灵手巧,样样精通,不仅是庄稼上的把式,还会木匠,会瓦匠,泥水匠,盖房立架箍墓做家具,没有哪一样能难倒他。农闲时,这附近的山村总少不了他挎着大包小箱的身影。老王一生淡泊无求,就想平平淡淡的自由一生。可他这么个大能人名声在外,暗自向他示爱的姑娘也不在少数,可看看他穷酸的家境,那些原本信誓旦旦的姑娘也纷纷动摇了。是人,谁希望自己一辈子和贫穷打交道呢?这么一耽搁,他已三十岁了还没有成起家,光棍一个。说来也该是他的造化,都三十几的人了,竟有一个讨饭的漂亮姑娘愿意留在他的身边,不要任何彩礼。这下可惹红了全村人的眼,都说老天爷开恩,老王有福气,爹娘去的早还自个说下了媳妇。有人调侃他,问要是当县长还是娶媳妇只选其一你要哪个?老王这下欢心,说是就算让他当国家主[xi]他都不干。老王在新婚之夜悲喜交加,和妻子相拥痛哭。真是金榜题名虽未成,洞房花烛已成真。
人生,谁能有个准呢?朱元璋是和尚还当皇上呢,地痞刘邦都能成大汉王朝的祖师爷。人生好像这一河涓涓细流,不知在什么地方栽了一跤,跌进了暗窟窿。又不知过了多久,它又在水草茂盛,鸟语花香的地方冒了出来,积流成河,奔腾不息。老王读过书,时常想象他的人生应该是这样的。否极泰来,老王喜上加喜,一年之后随着一个白胖小子呱呱坠地的啼哭,给这个家庭又带来了新的生机。村里的人说这孩子长大以后能子承父志重振家业,是个读书的好料。但当这孩子三岁还不会说话,只瞪着眼珠子痴痴呆呆的傻笑时。老王和老伴可急了,到处求神问医。老王白天在外跑,寻找名医偏方,夜里蜷在野外的包谷草里,却怎么也睡不着,那时他骂天骂地,抱怨自己命背,上辈子造孽。但无论如何的折腾治疗却也无济于事。这样的日子不知折磨了老王多久,他只好认命了。和老伴硬是把这哑巴孩子拉扯长大至二十多岁。也算上天开恩,这痴呆的孩子却能学会老王的木匠手艺,做木活竟比老王精巧玲珑,这也着实让老王欣喜。逢人便说我儿子不傻,你家做木活叫他就行了。老王一家经历了艰苦的岁月,现在终于熬到头了,不吃浆巴糊汤了,改吃白米细面肉吊子了。
走进新时代,跨入新世纪,老王感到日子越过越有嚼头了。党的富民政策好,不交农业税了,他的负担轻了。唉,可这人都跑到城里打工了,谁来种地啊,原来开荒种地,现在……老王想不明白城里有什么好。他在城里闯荡过,凭借一身看家本领,十八般武艺,挥镰刀赶过关中的麦场,靠劳力下过火车皮,还给省城的大人物装修过门面,贴过瓷砖。可最后呢?不是主家克扣工资就是找不见老板,辛苦了一年到头,年关时却什么也没落下。他恨城里人,恨那高官富豪,因而他时常对人说,人要本分,可不敢一口吃个大胖子,小心撑死了,种地才是农民的营生,哪里再好也不如咱这山圪崂美。不管世事如何变迁,他爱婆娘娃始终如一。因为自从有了这娘俩他的生活天天都充满阳光,不管再苦再累。
进入深秋的山村更加寂寥了。昔日遮天蔽日的大树也露出雄壮的肌块,黝黑深沉。而原来哗啦啦作响的闪烁着阳光的绿叶,再也没有了油光光的光彩,只待萧瑟的秋风澄明的天空横扫一空,恋恋不舍的离开这赖以生存的家,无奈地在澄明的天空打个转,缓缓飘下。飘飘的黄叶乱七八糟的在羊肠小道上,一层压着一层,踩上去沙沙的响。在这广阔无垠的山梁和巴掌大片片毒地上,老人撒着麦种,挥着头把这褐色的麦种埋进希望的田野。小孩挎着个小竹笼来回转运漂亮结实的玉米棒子,趁老人家不注意坐在路边折了一把耸拉着脑袋的野菊花。农村终究是留不住人的。年轻有力气的男人妇女都把铺盖带进了城里,在那喧闹棚户区与灯红酒绿的繁华街市来回穿梭,白天和水泥砖头作伴,夜晚躺在工地的一个角落,蘸着唾沫数着血汗钱。人都进城了,农村空了,没有人砍树烧柴了,这被开垦得秃了顶的山梁一下子又绿了起来,郁郁葱葱,一排生机勃勃的景象。往年没有草吃的牛羊现在就算吃得撑死也动不了这一座山的一根毫毛。人走了,老人们谁又有本事整天跟在羊屁股后跑呢。渐渐发黄的菅草蓬蒿摇摇摆摆。
一晃到这个年月,我才听说老王看到自己没有本事在这一点河川地上挖金子了。他也谋思这挣钱养家的门道。眼下,林子大了,野猪野鹿野兔有了藏身之所,泛滥成灾,肆意糟蹋庄稼,让这辛苦一年到头的农民颗粒无收,还和野猪打着游击战,不论天晴下雨,夜夜驻扎在地边的茅草庵里敲锣,生篝火煨烟吆喝呼喊,斥退惊吓这前来偷袭的野兽。农民叫苦不迭,可这野猪也是国家级保护动物,打不得也惹不起。于是老王买来了将低压变高压的电猫,在地的周围绕上与野猪齐膝的匝丝电线,专击野兽。一为除害,二为挣钱。这经营也有一年多,收获也不少,保护了庄稼不说,打死的野物还能卖不少钱。村里人人都夸老王脑瓜子灵,帮大家消灾除害。可也有人提醒老王这营生不可靠,用电危险呐,万一把人伤了怎么办?话虽如此,但老王想吉人自有天相,自己哪个亲邻的忙自己没有帮过,门上来的要饭的哪个不说他老成。孩子都成那样了,老天爷总不能把灾难降到他一家吧。这样一过五六年,老王的日子也渐渐富裕,愁思攒下一笔钱为儿子盖起砖房,说个媳妇,也算兴一辈人。
可天有不测风云,就在前不久惊天的悲剧彻底把老王打垮了。收获是喜悦也是悲哀,眼看颗粒归仓,消停过冬啊。可就在这个丰收的季节,老王的老伴夜里上厕所时不小心触到了门背后的电线,被击倒了,那傻儿子不知情况,急忙去拉母亲,不料双双电死。这下可让老王咋活啊?一个给自己第二次生命的人,一个让他树立自信,一个让生活充满阳光希望的人,一个让自己感觉到做父亲快乐的人就这样消失在自己的陷阱下。是自己!是自己葬送了老婆孩子的命啊?人当本分,不该贪财做这事啊。要是当时听劝的话也就……电猫让公安没收了,他也坐了几个月的牢房。出来后大家都安慰老王要看开,死者安息,生者坚强。可日夜熬煎自责,这身板结实的,逢人说笑的老王一下子变了个人。头发白了,没有记性了,丢三落四似乎也认不得人了。大家明白老王在想念他的媳妇,他的憨儿子,追忆他那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场景。人生,有钱了,人没了。
中秋回家祭祀,我看见山梁的不远处飘扬着的引路幡下是两关新坟,老王正跪在那里给老婆孩子送些冥钱,不躲烧到膝盖的飞舞火焰,只是呜咽着默默流泪,摆出自己做的月饼还让他们尝尝,阴阳一家过个团圆的中秋。老王好像看见这边烧纸的我,等火光灭尽,他喑哑的嗓子问道:“这穷人的命咋就这么苦呢?你说这山梁养活了多少人,可人咋都把地撩了呢?是人心变了还是我老了,不中用了?跟不上社会潮流了?你是城里人的文化人,你给我说说。”
望着这辽阔的山梁,我良久无语,只是默默的注视着远方,直到老王颤巍巍的瘦小背影消失在夜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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