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一个约定，下了一场雨，天就凉了，天地披上了季节的外衣，如一件净白如袭飘起的斗蓬，迎风一展，哗啦啦掠过一片薄露清寒的气息，拂来一阵清秋之味。

这味里有老藤丝瓜颓败蔫黄的老叶，有池塘烂泥里稀拉倒下的荷衣，残荷笠雨蓑衣倒显得天地的清廓寥寂；“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潮”还是诗里说得好，秋天不只如此萧瑟，也有那秋红、果枝垂坠的丰收景象。闽南，初秋时节从白露时起，最记得儿时，看过外婆秋天里准备窖白醋的情景。外婆开始浸糯米，蒸煮，窖封等一系列过程，让我的记忆里似乎永远有一道关于生活的闸门在随时开启。生活的很多场景，好像从白露这个初秋时节开始，都搬上了台面，日子一下子就忙乎了起来，每一天里都有做不完的活，农事里有割稻谷，有挖红薯，有摘柿子、摘土秋梨，伴着收获以后的收藏，每样活里满满蕴涵着的都是一种过日子的味道，这样的味道，似乎一直潜藏在心头，只等着一定时候的发酵，让你怀念，让你猝不及防一阵心疼。

那天上班穿过早市，迎面一老汉拉着满满一板车槟榔芋头，个大，饱满，浑圆，衔泥带土，清新地散着刚掘出土的泥腥味；我这是与秋当头照面，幸会如此恰合，好似又在心头搁上一道秋味。芋头在闽南既是主食又可当菜，芋头蒸软了，剥开，松软弥香的口感充斥在口舌之中，一阵热气食物清香的滋味裹着一份温暖，这温暖是经年的回味。芋泥制作多种甜味点心，芋泥饼软糯甜香的滋味伴着秋天清朗的天气，始终留在记忆中，占着那条通往乡土的小道。

那一年，我得了腮腺炎，肿、痛和嘶哑的难受让我觉得有些绝望，母亲牵了我往外婆家去。那是一个晴朗的秋天，天蓝得干净透亮，一条田埂小道，一片一眼望去绵绵无际的稻田，有一阵风起，秋风鼓动着金穗的稻谷，一浪一浪逐峰波谷地赶来，我听到身边稻浪唰唰一阵欢快的笑声；那金黄，那沉实的谷穗，在今天是占领记忆高地的画面，想起，能让心一阵踏实。外婆家穿过这片稻田，过一条小渠，就看到了一座闽南式红砖厝，走上厝前一片空旷的埕地，长四方的花岗岩条石干溜整洁，平时是儿童撒欢游戏的场地，也是晒稻谷的场地，外婆正在忙着蒸煮一大锅的糯米，制作新一年的米醋；而灶边放着一箩的蒸芋头，冒着热气，外婆随手拿了一块要我吃。看过我红肿的脸腮，外婆就在擂钵里擂着一团青草，加入一些药散，加水加一点过年阵醋，调制着一种青靛蓝的糊状药膏，涂抹在红肿的脸颊上，一阵冰凉之气，从腮上拂掠过去，我看着外婆专注的神情，很安静地呆着。这一个秋天的清朗，连同外婆干净的蓝色襟衣，始终镌刻在记忆的脑海之中。外婆已西去多年，而我今天终于能把它写出来，找到了拾起这些记忆的契机，在这清朗的清秋天气里。

秋天这份温暖，让人怀念。也有那清愁，撩绕不散。再过些天，父亲将扯掉老藤的瓜秧，拆下废旧的瓜架，一个季节的绿肥红瘦也就下架了。秋天从盛夏一路走来，经历了酷暑，走向了成熟，成熟固然可喜，却也将颓败蓑微；这是秋天予人复杂的心怀。这些年，随着人事的沉潜，也尝遍了生活的滋味；秋天里的记忆，总有着化不开的满怀或喜或忧的心绪。时光往事，依稀可闻那年那月那生活的味道，如同外婆的窖白醋，越酿越陈，一些幸福，一些忧伤，一些期待，一些失落；只等这捡拾的平静。月过中秋，寒露逼近，有了清寒之气，透着温厚软和的阳光，天地气象的饱满厚实，似乎足够释放。秋水长天，只以静美相待，我问秋，秋光何其美，秋以饱满厚实的色彩渲染秋色；我问秋，秋何其悲壮，秋以萧萧无边的落木作言秋的沉郁；我问秋，秋何其宁实，秋以如水的月华洒遍一地的清辉，与我共渡。

今天，我在捕捉这清秋之味，发现它沉潜在时光记忆的背后，悄悄靠近，划过心际的波纹，一路低吟浅唱，正在揭示着昨天今天的所有痕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