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余感慨频遭变 亲睹乡关面目非
荆棘满途无羽翼 堪嗟命比紫烟微
报馆原址要交还业主,难为老表湘业又替我找到一个安全的落脚点。
湘业和阿关开一辆军用吉普车到报馆,一溜烟把我送往潘廷逢(今阮廷沼)街168号美军停车场。
透过阿关,我可以在这儿躲军役,阿关年纪比我们小,求学时低了好几级。
停车场不算宽,几座洋楼,十之八九空置,却安排武装华人看守。我在这里又过一个新年,直到1973年3月1日,越﹑美签署巴黎协议,美军撤离南越才被撵走。
原来阿关得享少数民族缓役,读英文学以致用,当美军通译,反正王老五一名,申请在这停车场居住,以保安全而且出入方便;任何朋友要是没纸张,他大开方便之门,带到这儿躲避,也有白天行得通,晚上出问题的纸张,更须跑到这里渡宿。
我跟阿关素不相识,这人卖湘业的帐,倒是难得。
大伙儿住在右首二楼的一个大房,每晚十点过后,各人陆续回来,闹哄哄的谈笑。
这段期间,湘业常来联系,他说已转往光华报当记者,叫我安心等候,只须一有空缺,马上把我塞进去。
张哲伦也来过,这小子搞一本时报周刊,央我给他写一期完轻味小说。我用江格这笔名完成作品,大家读了都赞好,却笑话我这笔名犯了越语/广州话的谐音。仔细一印证,果然发觉不大妥当,自此再也不敢胡乱采用笔名。
张哲伦的时报,真的一期便完了,连这个微乎其微的希望也宣告落空,叫我沮丧得几乎不愿再作无谓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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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3年3月中旬。爱玉接我重返岳父家,尽管心中万分不情愿,却又更有何法?
岳父母待我很好,两个未嫁小姨都尊重我,要是不心高气傲,在岳父家过日子,相信没问题。然而,我念念不忘,要为自己打开一条出路。
有一天,定馆的小三子来了,招呼他坐下寒暄一会便天南地北谈起来。
“岚风,我此刻在从义做大木(即伐林),做大木的危险不亚当兵。「义军中队」的唐人一个个跑了,大多数跑到从义做纸张。我迟些时也要做一张护身符”。
“做什么纸张”?少数民族是吗?当心受骗,我就被人家骗了廿万(等于十两金),只拿到一张少数民族证而没有缓役,那是没用的”。
“不是少数民族证,是超龄身份证”。小三子说。
“可惜我的样子一点也不像超龄”。
“岚风,不如你也上从义去吧,说不定会有出路”。
“没熟人,跑上去干吗”?
“没问题,我有位堂兄可以帮你,你只管住到他家,慢慢想办法。如果同意,我给你写下纸条,到时按址去找,黄大哥自会接待”。
小三子走后,我告诉爱玉,再不能呆在岳父家吃闲饭,决定到从义闯一闯。
爱玉拗我不过,只好顺从地亲自送我上从义。
这次上从义,我还是持着获选证明书,倘若受到检查,一定可以止咳。
上从义,车子必经定馆,客车才驶上山头小村便见到115富华村,我的家。
据舍弟说:去年1972━━燃烧的夏季,富华村遭受战火洗礼。山头美军对准我村发射炮弹,因为村里满是「越共」。村头着火,村民避到村尾,跟着又跑回村头,跑来跑去,躲进我家学塾,正好两发炮弹落下,炸死几名村民,我们的学塾也付之一炬。
远走他乡势暂违 运乖时蹇暗歔欷
连年战火何时靖 壮志难伸呎尺威
抵达从义时己中午,客车停在畅叙咖啡店门前,嗯!这店名倒也别致,不落俗套。
畅叙咖啡店后面是市集;隔马路对面有棵大榕树,客车既停这儿,应该是从义最热闹的去处。
大榕树可邪门,骨干大到三人环抱,枝桠竟有普通树干一般大小,树上一条条寄生藤倒吊下来,树叶密密麻麻,彷佛一把大伞,覆盖好宽一个范围,如此阴凉的环境,使许多人在此摆卖零食,树根还供奉一座神龛。
按址走了许久,在一条黄泥路尽头处,找到黄大哥家,老黄果然肯收容我。
爱玉在标准衣车厂任职,见我平安抵达,也就放心返回西贡,她只想愈早销假愈好。
待到吃完晚饭,和黄大哥闲聊,问他今天怎地没去山輋。
“还没雨水,山輋是望天打卦的”。
“黄大哥,你在从义很久还是刚来?我有个朋友名叫云飞,听说家住从义,你认识吗”?
“你问老云”?黄大哥说:“他是当「警察」的,你认识他,想见他吗”?
“老云是我同学,既然来到从义,怎能不见见故人”?我点头说。
“好吧,横竖无事,我就带你去”。
黄大哥带我踏上从义唯一的柏油路,走约廿分钟,穿过一条小巷,到了云家,恰巧云飞站在门口送客,见到了我,他端详一回,立刻一把抱着大嚷:“嗨!岚风,许久不见,许久不见,进来,进来,老同学,咱们谈谈,你是几时到从义的”。
“中午刚到”。跟主人走进屋里,我指着黄大哥又说:“有位朋友介绍我来投靠这位黄大哥”。
“嗨!你跟黄大哥又不熟,放着老同学在这里,怎能让你住到黄大哥那边?岚风,不是我说嘴,这里人多,朝晚有说有笑,咱老同学在一起也有个伴儿,可不是吗”?
“是的, 云先生这里许多青年,都从西堤上来”。黄大哥插嘴。
“那我先要谢谢你了”。我犹豫许久终于同意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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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云家落脚,我认识好几个青年,其中年纪最大的名叫阿高,一个大块头叫阿超,瘦高的叫做阿牛,全是广东人,为了避军役从西贡上来。
阿超孔武有力,弄得一手好厨艺,云家一应砍柴﹑挑水﹑司厨的活儿,都教他包揽。
有一天,我和阿高闲谈,但听他说:“嗰年,我被拉到「22师团」,咁啱有日「师团」经过从义,咁迷松记啰!好在撞啱阿牛,系我街坊嚟既,佢介绍我识老袁,肯帮我做番枝签,寄我到云家暂住喎,一于等埋落去啦!点知一等就到咗今日,差唔多三年咯,你话惨唔惨?唉!你急佢唔急,钱财落咗人袋,乖乖地等啦,细佬”。
阿高的自嘲,叫我心里好笑,可就笑不出来。
瞧这人五短身材,脸孔瘦削,嘴巴刻意留有髭须,装出老成持重的样子,可能要配合老袁替他搞的超龄身份证以免露出马脚吧。
见我不出声,阿高又继续:“我地响处住就算唔使俾房租,你估食饭唔使钱架?啍啍!阿牛班人,正一唔生性,一味以为老豆大把,其实环境迷好似我咁”!
在云家过了快一个月,我渐渐觉得这里的生活不容易对付,是的,几条失业汉,终日无所事事,光懂吃饭﹑拉屎﹑睡觉,再没什么出息,午餐﹑晚饭大家搭云家的,至于早餐却悉随尊便,身边零用总有花光的时候,倘若家人不能及时接应,伙食虽可暂欠;早餐箍紧肚皮却是常情。
前程耽误困踟蹰 浪子同行毁令誉
三个天涯沦落客 丽人蛮汉慊多余
在从义,军役青年除了引颈盼望西堤的信件,最高兴要算亲人来探。一天中午,阿超的亲人刚离去,袋里有钱便邀我上街。
在柏油路的行人道蹓跶,走过一间又一间店铺,蛮觉有趣,忽地路的另一边出现一个熟悉身影,背着背包彳亍而行,瞧模样潦倒落拓,可能是四海为家的流浪汉。第六感叫我觉得是熟人,或者流浪汉酷似我初抵从义的情景,教我加快脚步,赶过头一瞧,竟是同窗━━沈浪。
离开学校之后,虽没见过沈浪,倒听到与他有关的消息,听说沈浪喜欢打打杀杀,过的是刀尖上讨生活的日子,没想到今天却在此地见他,反正有的是时间,大家不妨谈谈。
“沈浪,是你吗?你上哪去”?
听到叫唤,沈浪一转头瞧见了我,微微一怔,立即喜上眉梢,彷佛从地上拾到宝贝一样,飞也似的跑过来,向我把头一偏,打个眼色说:“超也星!找个地方喝咖啡,我请。我正有要事找人帮忙,碰上你再好不过”。
我们在路旁咖啡档坐下;阿超自行避开。
“明天,不!今晚”。沈浪一屁股坐下,立即语无伦次:“超也星!你今晚就跟我去办一件事,这事很重要,一直到明日中午才算完”。
我心中暗暗叫苦,万没想到这人如此莫名其妙,说的话不三不四。嗳!跟这种人拉关系多么不智?十多年不见,才一见面便要帮他办一件事,而这事偏偏今晚就动手,莫非打家劫舍?
“你要办啥子事啊”?我冲口而出。突然又想起沈浪孤僻﹑阴鸷的性格,知道此人不可理喻,开罪不得,立即改口结结巴巴地说:“有…有些事情,我…我,就是打死我也绝不肯去做”。
“我叫你帮一点忙,偏有那么多的不情愿,你这人够不够义气了”?沈浪脸孔冷酷!一摔头,把头发摔过一边,跟着说:“事情是这样的,我到从义差不多一个月了,认识一位傣族姑娘,她要嫁我,明天便是婚期,今儿早上她跟我说:要找一个朋友做伴郎”。顿了一顿,苦着脸又说:“她明知我在从义没有熟人,却迫我这么做,教我上哪去找这么一个人来?岚风,你这回一定得帮我,要不,可难死我了。我老婆说:最好立即带人去跟她商量﹑安排一下”。
原来如此。我的心情随即轻松,姑且客串做一做伴郎也好。
眼见事情有了着落,沈浪喜不自胜。
“你和她了解透吗?才一个月便要结婚”。
“超也星,了解个屁”。沈浪玩世不恭说:“人人都讨老婆,老子还不讨老婆?她心甘情愿嫁我,婚礼由她家包办,老子不花一文一毛,仅此臭皮囊,还须什么了解”?
“你俩到底怎样认识,又如何达到谈婚论嫁地步?这么罗曼蒂克的恋爱史,可否说来听听”?
沈浪笑而不答,招手叫店家算钱,拎起背包把我带到傣区去。
傣区━━傣族聚居之处。
走到刚峰学校附近,在路旁,我又遇见一位故人━━锺淑英。
淑英摆卖糖水,样子显得憔悴,原来己结婚并且有了孩子。
“我先生叫阿佳,第日我介绍你认识。同是天涯沦落人,大家多亲近亲近”。淑英仍然脱不了书卷气。
“超也星,没事便走吧”。我未及答话,不料沈浪却蛮横的插嘴催促。
真没奈他何!我总不能在淑英面前跟沈浪闹翻,假使回敬要走你自己走,后果怎样很难说,而且有此人在身边也大煞风景,唯有忍气随他转入黄泥路,走进一户布置得喜气洋洋的人家。
“你暂且坐一会,待我进去找她”。沈浪抛下这话便向里走。
不多一会,他领一个高头大马的女子出来,不必介绍我也知这“山娘子”似的女人,一定是他未来老婆。
嗯!曾听人说:一双夫妇大多一胖一瘦,一高一矮或一大一小。眼前的山娘子跟沈浪不正好是一对儿?
(本文衔接躲在西贡的可怜虫)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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