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下了几天的雨,堆积在地里的葵花盘开始腐烂。这是河套平原上最忙的季节,但是在人没有忙完的时候,雨开始下了。下雨了就没有办法了,姐夫睡不住,扛上铁锨就去地里看葵花,他担心,如果自己不在,雨会在他的地里多下一些,葵花也会腐烂得快一些。但是他站在地埂上东瞅瞅西望望后确信,雨会均匀地下在每一亩地,均匀地分摊在村里的张三家、王五家和所有人的远远近近的地里的时候,他放心了。
但是有人就扯开嗓子骂了,驴日的天气,裤裆再夹几天下不成么,还有一把活就完事了。这一把活一直等到快过中秋了,天才晴了,这时候没割完的葵花还在秆子上,割完的快要烂在地里,所有的活集中到一起了。大家都心急,可心急没有用,一场雨就喜欢将丰收的喜悦分成两半。
于是人在这时候就闲下了,把沾了泥土的铁锨擦一擦,把忙起来没顾上怎么喂养的羊喂一喂,把身上腰酸背疼从骨头里抽出来,把还需要干的活重新合计合计。人不能把所有的活都干完了,今天干完了,还有明天,今年干完了,还有明年。有经验的农人不着急,天气怎么安排他们怎么来。
天气、节令和风,会将一年的活均匀得分摊在一年的时光里,不管在哪个季节,哪个时候,你都会觉得,而且在事实上,还有一把活没有干完。
我曾经就因为正在干着一把活,突然被人叫去干另一把活,等干完这把活的时候,早已忘记了当初正在干的那把活。这把没干完的活就被撂在那里了,除了我没有人知道,但是我也忘了这把活还没有干完。但是很多事会在时候产生影响,比如我在种大豆的时候,因为休息吃干粮,而忘记种到哪一垄,等到大豆长出苗子来,有一块地方像缺掉的一颗门牙。
2
麦子割完了,还有几亩胡麻要收拾回家,地里都拾掇干净了,打下的粮食要在冬日的暖阳里晒一晒,攒了几个月的粪土要堆在地头才舒心。总之,你不可能在哪个月闲下来,总有一把活还没有干完。
在陇中南的家乡,有一年雨水和光照搭配恰当,地里的肥料充足,洋芋获得了大丰收。我拄着镢头,不知道从哪里开始下锄,每一亩地里,都有几个堆起来的小山头,像一年的幸福被堆积起来,在秋收的季节看上去蔚为壮观。我就淹没在这样连在一起的几亩洋芋地里,淹没在秋收的喜悦里。抛开新鲜的泥土,挖出光滑可人的洋芋,堆起来,或者装在麻袋里。我在一场农活里收获一年的咀嚼。
但那场农活我又没有干完,因为我还有比干农活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扔下镢头麻袋,和一地等待收割的喜悦,走了。从此以后,一场挖洋芋的农活便在我的梦里反复出现,我在梦里收拾掉了一亩又一亩的洋芋,但是总有那么一小半,最后的那么一把活,我没有做完。早年间我还想,总有一次我会补上,但是当我去干活的时候发现,同一亩地里种上的洋芋,不同的年景,已经完全是两个概念,几年前的那几亩土豆不可能重新走到这一块地里,在同样的阳光和高远的天空下,等待我去挖掘,拾掇。如果那次我收完洋芋,把它们全部装进地窖,那么结果肯定是不一样的,我或许会多翻出几颗极小的洋芋,煮了可以喂猪,那一年的猪就能长得壮些。
虽然此后我将这块地翻耕了无数次,完成了一次又一次的春耕秋收,但是那一年没有干完的一把活,却已经走到了我的心底,再翻也翻不出来。
3
因为下雨了,村里人像水流一样从四面八方的麦田里奔向村子,李老二不怕雨,拄着铁锨从阳坡的一条大路上走下来,雨水和他一样从高往地处走。他家在半山腰。
他回家肯定是先观察了一阵雨,看到厚重的云朵一直往东飘去,这才放下心来,地里的麦子还没有收完,刚割完的几捆还胡乱扔在地里,要是连着下几天雨,这些麦子就算完了。在这个数百人居住的小村子里,李老二不算心急的,但是心里也不踏实。这时他还来不及换掉被淋湿的衣服,想熬一罐茶。在最重最苦的农活面前,一罐酽酽苦茶就能除掉身上的风尘,卸下心底的劳累。
他房前房后找了一圈,没有干木柴,小火炉没法用。他像往常一样节省,门前就是高压线,他娴熟得拿起立在门后的长木杆,将一截电线搭上高压线。但是他失手了,就像几个月前被养了好几年的一头骡子踢伤了腰一样,但被骡子踢伤了腰,缓上几个月就能继续干活,继续埋头在一把接一把的农活里。高压线却要了他的命。
他肯定还在想,地里的麦子还没有收割完,割倒的麦子还没有垛起来,二十多的儿子还没有娶上媳妇,压在炕上竹席底下的几百元钱还没有花完。这些都是他没干完的那一把活,这些都是他无法瞑目的。
谁能干完这一辈子所有的活安详得离开人世?像吃完这一辈子该吃的粮食一样。人活着,就有干不完的活,吃不完的粮。李老二死了,地里的麦子还是会有人收割完,拉回打麦场,颗粒归仓。
一把接一把的活像长长短短的路,把一村子人连在一起,大家都在这一条路上走着,前边的倒下了,后边的拾起前面人的镰刀和铁锨,继续往前走。人不会因为有人死了,而让一块地荒芜,让一亩麦子黄熟透彻飘进过往的风里。
我肯定,这辈子还有一把农活没有干完,并且永远干不完了。
-全文完-
▷ 进入安童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