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白骨假风姿 花外流莺芳泽施
若即若离犹可恋 投怀送抱不稀奇
1971年年底,我在外婆家寄住两个多月,春节来临。这段日子无所事事,还幸该区巷子多,每天这家坐坐,那家聊聊,颇不寂寞。
爱玉写信通知我:年初四回西贡、返外家。我身边的零用早己告罄,她再不来那便早餐都成问题。
年初四早上才十点,比我小三岁的舅父,把唱盘的声浪开得极大。我爱听歌,正得其所哉!想不到警察冲进屋来了。
由于唱机声浪太大,巷头虽有人示警也充耳不闻,因此来不及走避。
那年代烽烟四起,政府发动总动员令:18岁至40岁公民,一律强迫入伍,警察在街上截查纸张,凡属适龄青年,有权抓捕。
两名警察,一个服侍我舅父,舅父笑盈盈地说:“我给钱,给钱”。
“钱在哪”?
舅父打开箱子,掏出仅有的一万五千元。
“还有吗”?
“没了,这已是我的一个月薪水”。
我这边,另一名警察查纸张,把获选证明书给他瞧。
“休假令在哪”?
“我有急事到西贡,来不及申请”。
“那你总该有钱吧”?
“没有,昨天把钱丢光了,正在等妻子拿钱来才有水脚回去”。我以为这样回答,该是合情理了,想不到这名警察竟不卖帐。
“那你就跟我走吧”。
我更没其它办法,被推上巡警车,带回第六郡警局。
在警局,他们盘问,我一口咬定,事实如此。口头虽硬,心中却暗叫糟糕,要是第六郡警署打电话到定馆查问,得到的回答一定是:“这人己弃职潜逃”。
幸而那时的通讯,全靠军事性的无线传讯机,联络起来须掌握密码,相当麻烦,因此他们一直拿不准我的身份。
在警署亲眼见到警察对好几名被抓的青年拳打脚踢;幸好对我还算客气。
第六郡警署问不出结果,莫奈何把我送到富林桥脚的拘留所监禁。
跟我关在一起有几名不男不女的青年,我更不去理会这些人妖。
触景伤情,想起大约一年前,自己不是风风光光的赶到堤岸迎娶阿玉?
跟我玩得最密切的同袍小三子也申请休假令;另外一个朋友叫月生有少数民族缓役。我和他们风尘仆仆赶到西贡去。
风尘仆仆一点不假,那时的20号国道坑坑洼洼,客车在泥尘蔽天之中行驶,乘客身上都罩上污泥。
在车上,我心中盘算好迎娶新娘的步骤。首先,必须租赁酒店上好的套房,可不是吗?洞房花烛,焉能马虎使用低级酒店的房间?
到西贡了,把两个土包子带进八达酒店。不!加上了我,应该是三个土包子。
三人满头满脸黄泥,任何人见到,都知是乡下来的。然而我心中另有想法:老子口袋里有的是钱,怕什么?
走进八达酒店,柜台的执事先生瞅我们一眼,继续低头书写,来个不理不睬。
我不去理他,叫小三子和月生把简单的行李放下,三个人就坐上长沙发,等人家招呼。
闷坐许久没人理会,我按捺不住,只好上前去问:“怎样,不做我们的生意”?
“做,做!对不起,对不起!我太忙了,请问先生有什么需要”?执事先生一迭连声说。
“你们酒店的套房多少钱一间?可以给我两间上好的套房吗”?
“对不起,对不起!你来迟了,这里的套房3600,不过早已租光;只剩下普通的2400”。
“普通的也行”。
“但是,普通房只能住一个人,而且剩得一间。先生,请你原谅,我们欢迎你下次再光临。谢谢,谢谢”。
离开八达酒店,我再想不出西贡更有哪间酒店适合做新房。
三个人转入伞陀街,走不多远,到了伞陀酒店。也罢,且在这家酒店开两个房,今儿晚上,还要通知堤岸的朋友,叫他们集中玩闹,恐怕闹到天光也未可知,要不然,明儿一早,我上哪去找朋友来助阵接新娘?
走进伞陀酒店,很容易租了两间套房,每间800。把身份证交给执事先生,换取套房钥匙,背着行李,正待转身上楼。
“慢着”。执事先生说:“听你们谈话,似是到西贡来结婚的,那你们为什么不租八达酒店做新房”?
“八达酒店早已满座”。我苦笑答。
“没有的事,怎会满座?你等等,我替你问一下”。说完立即拨电话。
我听到他告诉对方:人家是乡下来接新娘的,目的是洞房花烛。
执事先生谈了一会,转头对我说:“行了,你现在可以过去订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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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堤岸的朋友,果然全都赶到伞陀酒店。已经是晚上11点多,大家一起玩闹,有下棋的,有玩十三张的。就在这时,一个衣着朴素的年轻女子,捧一壶茶上来,轻盈地把茶壶放上茶几,一声不响,就这样斯斯文文的转身离去。
朋友之中有个姓苏的脱口而出:“这女子要是给我做老婆,立即娶她”!
姓苏的说这话引不起回应,不多一会他溜出去了。
跟着下来,十三张赌局,甚至象棋局的朋友,一个跟着一个开溜,前后不到半小时,整个房间只剩下孤伶伶的我。
奇怪!这帮家伙一个个出去,有人说买香烟,有的去喝咖啡,也有去宵夜,甚至有人说要买西药?
我满腹狐疑的打开房门,探头出去,但见走廊了无人迹,怪哉!都到哪啦?
沿着楼梯一级级的向下走,依然没人。
“你们都到哪啦”?我试着低唤。
没回应,又多叫两声,忽然一道房门打开,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打着广东话说:“你鬼杀咁嘈乜事呀”?
“我找我的朋友,他们成十条大汉,突然之间一个个都不见了,就像被西游记的妖怪用铁葫芦摄了魂魄似的”。
“车!见鬼咩” ?这女人啐了一口说:“你朋友人人都有靓女陪住瞓咯”。
“靓女”?
“系啰”!说着,该女人走到另一间房,把门推开,转头对我说:“要唔要丫?你睇!一千文一个”。
我见到房内三个女子,很想在她们身上找出缺点,可就找不出。
后来才知她们是应召女郎,照片放在八达酒店那边,只须接到电话,立即换上时髦服装去应召。
文化熏陶我欲飞,夜凉爬格月清辉。
功名利禄如尘土,词当珍馐句作衣。
有人具保,狱卒带我到办公室,见到签名给我具保是个戴眼镜,身材高大的男人。这人伸手跟我互握,通了姓名:原来是彭光甫先生。
走出门口,骑摩托车的爱玉就早就等着。原来爱玉从定馆赶到外婆家,听说我被抓,心慌意乱之际,有人叫她去求彭光甫。
彭光甫当时是国会议员,之前军衔「中校」。爱玉乖巧地对彭光甫说:我身为「富华村村长」有要事到堤岸,没申请休假令被抓。
彭光甫虽在打麻将,倒也立即赶来救我,这人向一名「村长」套交情,目的显而易见,要为下一个任期拉票。
我暗叫侥幸!要是他知道我已逃职,会否恼羞成怒,叫人把我重新抓回去?
外婆家不能住了,我和爱玉回到她家。自此,爱玉也不再上定馆。
岳父是焊接匠,房子既已狭小,又乱糟糟的放满烂铁,楼下不能住人,幸好有三层小阁,否则恐怕连床位也没地方安置。
距岳父家不远有一所中文全民小学,每到放学时间,老师带学生队伍到五岔路才让他们各散东西,这五岔路刚好是岳父家门口。
有一天,正在吃午饭,我见到带队的老师竟是老表━━张湘业。
原来湘业去年离开定馆,跑到蚬港,在一个社团任秘书之职。跟着下来,他弄到一本台湾护照,这便返回堤岸,经朋友介绍到全民学校任教。
“可惜只够钱弄护照,还没弄到居留证,不过,有了护照,倒能止咳”。湘业毫无隐瞒地说。
自此,他每天都来跟我闲谈。
有一天,湘业给我带来喜讯:“杭仔的报馆快开张了,只待有人住进去,你便可以到报馆去住;我已经找到老师接这教席,大概两三天内便可离开学校,咱们到报馆去做,看看能否闯出一点什么”。
湘业说的杭仔是自小就玩在一起的老同学。
●●●
杭仔倒够义气,开汽车来接我;车上有湘业,三人一起到报馆。
报馆新开张,叫做奋斗日报,编辑部设在西贡阮居贞街,那是一座宽敞的大厦,此前是丽玉戏院。在这里,湘业介绍我认识黄纪原﹑张哲伦等人…。
黄纪原笔名我门,学问顶好,很健谈,谈笑的吸引力可以让你空着肚子听,不过,如果跟杭仔相比,他还输一个马鼻,大家都承认杭仔是这方面的老祖宗,能把树上的鸟儿说动,然后飞下站到他的掌心。
张哲伦是画漫画家,民声周报的漫画封面,就是他的杰作。
这两人和湘业当外勤记者;杭仔安排我做校对副主任。校对部总共七人,主任姓叶,现职建国日报,每天在本报上版前半小时,才到来校对一下第一版的国际新闻。
“我是老杭挖角挖来的,其实哪有时间,要不帮他,面子上不好过。你的工作表现很好,过一段时日,一定可以接我这位置”。老叶对我说。
我们在报社过夜生活,不到凌晨两点还不睡。每天除了正规工作,我还接经济版的老林交来译稿,如果有空也写几篇散文骗骗稿费。
提起写稿,还记得当年的定馆,只有唯一的新论坛报发售。那时候,我有十多篇散文在该报发表,当时的心态,应该是写给静梅读的吧。
报馆里最热闹的要算字房部,排字工人清一色逃避军役。我与他们同病相怜,有空总到字房部玩耍,学他们排字。我发现一个秘密:字房部的小厮,竟有不识字的。
小厮出身的排字工人,由于工多艺熟,排字的速度快得惊人,可惜无法读出声音,更写不成一封简单的信。
他们之中有爱玩征友游戏的来找我代笔,我就享过他们的茶烟奉敬。
有一次,警察从街头一路搜查过来,我听到门口的守卫大哥示警,立即跑进字房部通知大伙躲进一间空置的冷气房,外面教人上了倒锁。
孰料这伙警察走进编辑部,见许多人抄抄写写;字房部虽是工场,却只有几位老人家,难怪他们心下生疑,不肯离去。
我们数十条大汉,挤在密不通风的冷气房里,呼吸愈来愈感困难;耳听得军警﹑警察靴声橐橐,在房外走来走去,间中又有人操越语问这问那,怎不叫人愈听心情愈加紧张。
就在这时,军役青年之中,有一胖子突然仰起头来,张开嘴巴要打喷嚏,可把大家都吓慌了。说时迟﹑那时快,一下子成十只手掌,忙七乱八的伸过去要掩他口面。
幸好这胖子被许多伸过来的手掌吓了一跳,喷嚏及时缩了回去,却也教大家吓出一身冷汗。
如幽似怨语依依 藕断丝连笋正肥
卿嫁我婚名份定 焉能远走更高飞
记不起是谁把精武女子篮球队带到报社来,我和校对部的张培伦认识其中的婉华和美芳,这两个女子攻读英文,尤其婉华身材健美,不过皮肤略黑,年龄顶多18岁。自从相识,她们每天放学都到报社来玩。
婉华不愧篮球健将,看她的样子很有“男人婆”的味道,幸好我只把她当小妹妹看待。
真想不到奋斗日报只有三个月的寿命,自从停刊,住在报社的军役青年陆续离去,最后只剩下我和张哲伦﹑培伦昆仲。张哲伦倒有纸张出街,我和培伦只好整天留在倒闭的报社睡懒觉。
尽管陷入失业状态,每天十点过后,婉华和美芳一如既往跑来找我们。这两个女子可真捣蛋,我和培伦未起身,她们毫不避嫌,把朱古力塞进我们口中直至醒来为止。
培伦未有家室,尽可跟美芳卿卿我我;婉华对我有一份兄妹之谊,直至我不声不响的离开报社,如此不近人情,当真问心有愧。
离开报社的前夕,我接到一通突如其来的电话。
“喂!是岚风吗?你猜我是谁?一个女子娇滴滴的声音在问。
“妳是谁我怎猜得着”?我实话实说,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通电话;这个女子更是第一个在电话中叫我猜她是谁的人。
“我是静梅”!她幽怨地说。
“噢!静梅”?我有一阵子愕然。
“我现在是自由身,己经离开他”。
“妳在哪里打的电话”?我怀疑这是爱玉开我的玩笑。
“凤凰酒店,我借酒店的电话。岚风,你可以出来吗?今晚你就陪我,我俩一起迎接明日的晨曦”。
“妳怎么知道我在报馆?又如何得知这个电话可以找到我”?我仍然满腹疑团。
“你管这么多干嘛”?她伤感的语调叫人于心不忍:“我到阮豸街报馆的贩卖部找你,他们说没有这个人。我拿一张旧报纸按电话号码打去,这才找到你”。
“妳我各自结婚了,如今找我更有何用”?
“岚风,我知道你爱的是我;我后悔意气用事,轻易出嫁,我们仍可从头做起,我打算跟你找个没有熟人的地方住下,我的积蓄虽然不多,生活暂时绝对没问题,以后的事以后再算,你认为怎样”?
“不!我现在什么地方也不能去,一个躲躲藏藏的人,哪有前途可言”?
谈到这里,偶一抬头,见到管理这座大厦的白发公公对我怒目而视,这老爷子是怪我煲电话粥了。
(本文衔接危如累卵)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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