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过六旬的林欣先生,曾经是公社广播站里的采编员,用文字表达过不少有关基层干部群众,穷则思变谋发展的动人事迹,战天斗地建家园的感人场面;以浓墨重彩,描述过乡村青年悲欢离合的传奇故事,基层干部苦辣酸甜的人生经历;也曾描写过不少关于日月星辰之下的人性之美,风花雪月之中的丑陋灵魂;也曾有过沉吟之中的心灰意冷,梦幻过后的失落心情。但是,几十年来他却从未向谁透露过自己苦涩的心思,坎坷的人生;更不曾以自己深厚的文字底蕴感叹尘世的丑陋,以犀利的笔锋鞭挞社会待给他的不公。如今退休在家的他,因为疴染缠身,有相当一段时间无缘他所热爱的文字,病痛的折磨令他难以再游刃笔端、施展才情。我理解他,更懂得他内心的痛苦将无法用恰当的文字来形容。
自我举家南迁之后,回故乡的时间总是有限,即便偶尔有故乡之行也是归也匆匆,回也匆匆,少有闲暇走访曾经的同僚、好友,亲朋、故旧。中秋之后,有几位旧属来深,搭上他们的顺风车去了一趟定南,拜访了退休在家,应该颐养天年的林老先生。
快十年不见了,久别重逢,分外高兴!尽管林欣腿脚多有不便,然,他还是一瘸一拐的,迎接我到他家的门楼前。未等我站定,林欣便伸出了那双如柴棍一般纤细的手与我紧紧相握,此时此刻有多少话儿塞满心头……
林欣哽咽泪流地说:“老天爷一直都在惩罚着我,还在岗位上时,每天都在摇着笔杆子,沉浸在文海词汇里,从日出到日落,似乎都没有什么感觉。而就在退下来的第二年,因为脑梗而偏瘫,如今我的右手不能动弹,可惜我的文字生涯从那时起就废了。这些年我想过很多很多,心中最为强烈的愿望就是创作,可是如今这一愿望永远都不可能实现了,你说我有多难过。我活在世上的时间已经很有限,不是早就是晚,以为此生我俩难再有机会相见呢。你今天千里迢迢的来看我,从接到你的电话开始,我心里就充满着欢乐。我这一生朋友不少,但知音却没有几个,尤其是这些年来,我都有与世隔绝的感觉。我现在吃穿不愁,生活上还有我那孝顺的侄女来照顾我,但我内心的孤单,精神的寂寞,却无处寄托。一年到头,一天到晚有话没有地方说,内心承受着长时间的折磨!”
作为老朋友,我真的不忍心看到他如今的伤心和难过,我在想,祸福的相依相伏是一种耐人寻味又几乎普遍存在的现象。正如林欣当年所说的那样:“整个不幸可以接受,但如果是零打碎敲,就太难堪了。”“不幸可能是通向幸福的桥梁,等过了这一程也许就是辉煌的人生。”然,如今在他的头顶上宛如有一片永远散不去的乌云,在没有阳光的日子里,他的生活该有多难过!
他多次跟我说起爱情婚姻,尤其是他的经历,无不令人动容。当我俩谈论起情感人生时,他总是深有感触的说:“触及爱情的事,伤及心灵的歌,总是难以开口,倘若老天爷对我不公,我就把它权当是前世造多了孽,今生做多了恶……古往今来,世界上只有两种可以称之为浪漫的感情:一种叫相濡以沫,另一种叫相忘江湖。而相当部分人缺少的就是相濡以沫,却在相望江湖的情感世界里徘徊一生,永无尽头……”
林欣先生在几十年的文字生涯中曾博得读者的赞誉和肯定,尤其是他制作的“有声散文”,给听众和观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人们都说:“林欣的电视散文就像一首首朗朗上口的情歌,既有才情奔放的浪漫,也有生活的苦辣酸甜。”他才华出众,德艺双馨,有着传奇且浪漫的才情人生。
在省作协、记协都有过他的身影,也在报章、电台和电视台留下了不少佳作和精品;他生性善良,才华横溢,被新闻界的同事们尊称为穿草鞋的乡村记者,带斗笠的田头作家。他早年毕业于邻县的一所高中,因为家境贫寒,上不起大学,曾两次金榜填名都自动放弃。在漫漫人生路上,他曾在乡村小学执过教鞭;电站工地当过记者和编辑;广播站里的采编员,宣传部里的普通一兵;广播电台、电视台的《文苑》专题的节目主编。
林欣先生有扎实的文学理论素养,过人的写作水平。在我的印象中,他除了拥有一定的文字天赋,更多的还是在于后天的努力才取得成功。他勤于动脑,不骄不躁,数十年来,他学习上孜孜以求,业务上精益求精,文字上驾轻就熟,业务上游刃有余。无论在建国初期轰轰烈烈的社会主义建设,还是在改革开放过程的风起云涌,他总是以故乡山水为依托,基层百姓做索引,以浓重的笔墨宣传改革开放,用激扬的文字领先舆论的潮头。他的作品多以歌颂具有高尚情怀的乡下老表;赞扬思想解放,敢为人先的基层干部;宣传新时期爱情、婚姻的新风尚;推崇劳动致富、和谐孝顺的新家庭;敢于直面少数人浮躁、消极的悲观论调,彰显具有时代特征的高尚情操。
他很注重于农村问题的研究和探讨,热心于婚姻、家庭、道德等问题的深究和评论。他有勇立潮头竞风流的醒世之作,也有为建设稳定和谐新农村的警示新编;使党中央在新时期的农村政策如春风化雨,让新世纪政府的执政意图如春雨滋润新苗。他数十年如一日,兢兢业业于新闻工作第一线,殚精竭虑、忠于职守,终于在边远山城的新闻、文学和艺术舞台崭露头角,成绩显赫,充分展示了他杰出的文字才能和独特的魅力神韵。而如今他的晚年遭际,则折射出复杂历史的特殊因缘,留给我许多沉重的思索……
综观林欣先生所走过的人生,其功过是非,悲欢沉浮,都不脱“才情人生”的底蕴。先说其才,林欣先生博览群书,学贯古今,是山城百姓公认的“才子”“笔杆子”,当年山城的文坛“三杰”,他是其中之一。文革后他撰写了大量激情澎湃、说理透彻、预言性极强的时事政论,尤其是邓小平南巡之后,县域改革的一些文章曾风靡一时,其号召力远远胜过召开三两次“三级干部会”;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他几乎走遍了全县所有的乡村,足迹踏遍故乡的田园山水,一篇篇具有山风乡韵的散文、改革评论,问鼎文坛,载编报刊。
林欣先生是性情中人,绝无城府,也不屑于心计。一个大写的“情”字,贯穿于他人生的悲欢离合。他是一个洋溢着浓郁诗情的评论家,他的时事评论、新闻分析大多是以诗一样的文笔写就,因而极富煽动力、感染力。他又是一位充满激情的实干家,他把自己的全部情感和才智都奉献给了党和人民的文化事业,可谓孜孜不倦,呕心沥血。因此,在他所有的采编活动中,他都能爱憎分明,情感热烈,嬉笑怒骂、溢于言表,构成了他真诚率直的性格特色,也形成了他独有的个性魅力。
林欣先生的炽热情感,还体现于他对同志、对朋友的和善和忠诚。只要与林欣先生相处过的同志,无不为他的精神所感动,也是我这大半辈子,记忆中最深刻的人。
在个人情感上,他有过如梦如幻的初恋,虽然短暂得让他心碎,但他却能无怨无悔的珍惜。他有过一段幸福的婚姻,当年的公社妇女主任彭坤,既是温柔而贤惠的妻子,也是他知根知底的助手和学生;正值他年富力强、事业腾飞之际,他的情感热烈而醇厚,才思敏捷而丰盈,曾被当时公社机关的干部群众称之为“志同道合的模范伉俪,幸福美满的夫妻”。但是,命运多舛的林欣,与心爱的人儿相亲相爱,相依相偎还不到三年就不幸病逝,林欣先生情之所伤,几至难已。直至暮年,他虽有过两次情感上的际遇,却再也难以激发他如火如荼的情感风暴,让同事、朋友再也感受不到这位文学才子的痴情、激情和温柔之情。
最后一次感情的际遇,是在林欣先生从宣传部调回到广播电视台的当年,他与两位同仁下乡到双鸳乡采访。因为要到访的两个村距乡镇府较远,乡里特委派一名妇干,陪同前往。
这是一个非常新鲜幽丽的早晨,空气显得特别的纯淳而清冷。刚刚翻垦过来的稻田,油菜、芥菜和蚕豆,已碧绿青翠,苗壮叶肥。桥下的清溪水在静静地流着,流着,石缝里的鱼儿兴许是怕人,不停地张合着小嘴,露出半个鱼头,好似在目送人们从桥上走过。在崎岖的山路上,他们一行四人,且走且看,被这里美丽的景色所感染。妇干小刘匆匆走在前头,林欣先生和同事紧随其后。小刘是邻县与都禾丰人,再一次全区性的招干中被录用,分配在双鸳乡有四五年时间,因为环境等原因所致,年将三十的她,如一朵被人们忘却的水仙,盛在瓷盘,仍孑然一身。林欣端详了一会长得纤巧俊秀的小刘,尽管面容有些憔悴,但柳眉下的那双眼睛仍然闪动着盈盈的秋波。在当时,林欣的内心就有一见钟情的感觉。而在一整天的采访过程中,小刘也对林欣的才学心生好感,觉得林老师为人低调且憨厚。
自那次采访结束,林欣与小刘书来信往,也曾在县城有过几次交谈,小刘开始对林欣也有了爱的感觉。自知年龄不小的她,感觉到留给自己的机会不会很多,尽管林欣有过婚史,那是因为天灾人祸,即便是年龄大点儿也可以接受。再说,在乡下已经这么多年,结婚之后也能往县城调动工作。但是,最终因为女方家庭的强烈反对,这段婚恋不到一年就夭折,而小刘也被家人托关系调回老家,从此他俩天各一方,二十几年来,他们望穿秋水,尤其是林欣先生,由原来的满心欢喜的憧憬,换来的只是黄粱一枕……
爱情人生,给他带来太多的恶梦。他常常比喻自己是一台残缺的挂钟,每天只有分针在转,却看不见时针的转动。回首以往,一路寻寻觅觅,有着太多的感慨,太多的悲哀。有些事、有些人、有些记忆,这一生都放不下。如今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尤其是如今疾病缠身,寂寞时,就想起那曾经的、爱的温婉和柔情,甚至会久久沉浸在缠绵悱恻的梦幻之中……
林欣先生曾说过:“每一个正常人对爱情都有同样的憧憬,也都有一个共同的梦,总是期待着冥冥之中会出现注定要和自己相遇的人。但梦终究是梦,明智的人应该从梦境中惊醒,以客观的心态去面对它,爱情和其它事物一样,不是决定你努力与否,而是你要知道这里有没有你的缘分。”
是的。林欣先生又何尝对爱情不曾心动?然而,正如他说的那样,不是没有可能,只是有缘无份;情深缘浅,也许是爱在不对的时间和地点,或许你的理想与你的事业没有很好的串联。所以,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如流星般划过生命的爱,与你终止在牵手之间。
林欣有着丰富的才情人生,但却失去了理想中的甜蜜爱情,这也许会令林欣先生为此遗憾终生。但令人们倾佩的是,他没有因命运的不济而沉沦,相反,他却能以坦然的心态面对现实,全身心的投入到自己的写作生涯。他在人生最为辉煌,生命最为旺盛的阶段将自己的才华发挥得淋漓尽致,给自己的人生贴上了亮丽标签。
林欣凭借熟稔故乡生活的丰厚底蕴,以乡村叙事为主调,勤勉地推出了一系列引人注目的散文作品。他的兴趣似乎永远停留在故乡那遥远的乡村,他的散文总是带着我在赣南农村的细节里旅行,他利用怀乡的视角,进入一个观察世界、表达世界和判断世界的创作境地。他笔下的文字更多的是自我感情世界的抒发,是内心体验借助故乡这个特殊的地理环境和人文氛围所作出的忠诚表达。
他善于摄取富有意义的生活场景和任务群像追昔抚今,善于以绵绵的故乡情思描绘自然景物和事态万象,表面看似一种怀旧,实际上是个人成长史的记忆打捞,既叙写自己的成长经验,又有对故乡世界存在的理解,直叙其事,直抒己见,娓娓道来,谈论风生,叙事中富有生动的形象和历史反思的深刻性。尽管所拾的是一鳞半爪的零碎旧事,却与时代精神社会背景紧密相连,小中见大,具有一定的折射意义。他的诸多体味生活原色和人生本质的散文作品,与其说是童年旧事的朝花夕拾,不如说是对个体生命体验的回顾和审视,揭示了别开生面而又令人深思的人生真谛。
林欣先生曾多次对我说:“如果你想写作就多回来,故乡是我们心灵的居所。故乡的水土,原始、古朴、平和、清净,她能孕育我们内心的灵秀和才情。”所以,在我以后的散文写作和欣赏过程与林欣先生的指点难解难分,他的《竹林笋趣》《溪水长流》等几篇作品一直是我心里最爱的珍藏。
林欣先生是省记协和作协的著名会员,在他的写作生涯有过很多次机会专为行政领导生涯,但他不为官场的诱惑所动,而是一再放弃省城优厚的待遇和生活,毅然决然的扎根故乡。这可能与他浓重的故乡情结息息相关,他曾说过:“愿将完尸故乡烂,不求玉锦裹尸还。”
是啊!人在异乡,古往今来游子们有着太多的感受,太多的比喻。在我们遥远的记忆里,故乡是母亲勤劳不息的身影;是亲友悲欢离合的生活;是先生殷切期待的目光;是傍晚那依稀可见的袅袅炊烟;是树影丛中那课堂里摇曳的灯光。人生就是这样的不可思议,没有故乡就没有你我的存在,离开了故乡便有了你我的全新的今天。但是,一个人无论走到哪里,无论出了什么事情,都始终萦绕着挥之不去故乡之情。
故乡的风物记载着多少人世间的分分合合,有的是同路前行;有的是殊途同归;有的是分道扬镳;有的已经不在了,有的远走高飞了,有的却天涯海角各一方。青山未老,韶华易逝,几多往事都挥发在故乡的千沟万壑,随着故乡清清流淌的溪水汇入了江河,沉入了一望无际的海洋。
数十年来,他以自己丰富的人生经历感化和教育失足青少年,给他们做心理辅导,促使他们走上正路,鼓励他们告别昨天,走向新生。他热心于所在的乡村,有事无事,总会在相亲中间走访相问,用自己的才学帮乡亲们书写法律文书,契约合同,遇有什么纠纷,他总是及时上前了解情况,与人拆散是非,促人宽容礼让。他心胸坦荡,为人善良,只要能力所及,总是尽力而为,全力相帮。正如乡亲们对他所赞誉的那样:“林欣老哥身为国家干部,省、地、县著名的“笔杆子”但却从来不张扬,处世低调,谦虚谨慎,是钱财如粪土,看仁义值千金。”
如今,林欣先生看似孑然一身,甚至有人认为他是潦倒人生,而我却觉得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他的才华、他的德行、他的品性,以及他坦然面对人生挫折的心态,都是值得我品味一生。
在林欣先生的作品里常常有这样的感悟:在这世界有着太多的、这样那样的限制与禁忌,又有太多难以预测的变故和身不由已的事情。一个转身,也许就已经一辈子错过。很多年以后,就算付出所有的争取与努力,也许还抵不过命运跟开的一个玩笑。上帝只在云端眨了一眨眼,所有的结局,就都已经完全改变。在对的时间,遇见对的人,是一种幸福;在对的时间,遇见错的人,是一种悲伤;在错的时间,遇见对的人,是一声叹息;在错的时间,遇见错的人,是一种无奈。无论是对还是错,让它留给后人去斟酌。
深秋的夜晚,故乡空气充斥着浓浓的寒意,一个人辗转反侧,总在回放着昨天与林欣先生的会晤情形。对于林欣目前境况,我只能给予同情和担心,而我却爱莫能助。他尽管不缺吃,不缺穿,更不缺钱,然,他拖着一身的病痛,在无尽的寂寞中生存,有谁跟他聊天,又有谁为他解闷?他才华横溢,善良一生,二老天爷却亏缺了他,让他孤孤单单一个人,这才是人生最感伤的痛。
只要想起林欣先生,我就遗忘了在老家夜晚的孤单,遗忘了故乡的寒冷,遗忘了曾经的感伤和郁闷。心里总在为他深深地祈祷,祈愿上苍能够显灵,保佑他放宽胸襟,减少病痛和心痛,让他和我们一样走完这最后的一段人生!
——壬辰年中秋写在故乡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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