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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世界]留守扶阳河(续集)杨卫

发表于-2012年10月06日 下午4:02评论-13条

留守扶阳河(续集)

上访

盼儿是在村外的扶阳河里找到的。早上在河边玩耍的孩子,突然发现河边水塘里仰着的盼儿,便疯了般跑回村里喊大人。那个时候,早霞铺在河面上,鲜红的颜色,像浓浓的血,不声不响地缓缓流动,荡起细碎的波浪,仿佛一个孩子的死亡与它毫无关联。人们闻讯赶到河边,从河里捞出了盼儿。盼儿的老师明辉抱着那个湿淋淋的小身子哭天抢地,一只手在河滩上死命地抓挠,抓得手指都出了血。盼儿的所谓舅公霍德宽蹲在一旁,脑袋埋在裆里,用两手薅着自己的头发,浑身颤抖,泪水无声地淋落,把脚下的河滩都淋湿了一窝。出栏的羊儿顺着河滩走过来,咩咩地叫,那声音像极了向母亲撒娇的孩子。明辉闻声,哭得更加哀绝,说:“盼儿盼儿,你也喊声妈呀,你咋就不喊了,你给我喊一声呀。”听得人们心里都酸酸的,痛痛的。 

盼儿才十三岁,死因一目了然,孩子的脸蛋憋得青紫,两只手向前伸着,像是要抓住什么人。把盼儿从水里弄上来的小伙子对人们说,河边水不深,可往里走不远,陡地就出了一道沟,一人多深,沟里是泥底,那道沟从水面上看不易被发现。盼儿肯定是一脚滑进沟,又被淤泥陷住了。 

人们唏嘘感叹,陪着抹眼泪,有人托起孩子的尸体,有人搀扶着明辉回村里去了。有人给在外打工的盼儿爹妈打了电话,说“你们要不要回来,家里人都死光了。” 

先是村人们跑来安慰,村里的干部和小学的校长老师们都来了,有人骂河里的妖怪,隔两三年总要吃上一个人;又说好在盼儿爸妈两口子都还年轻,天不灭曹,外出“躲兵”多生了两个。晨风中传来扶阳钱杆的演唱和人们的哄笑,那是村里有人在给老人过八十大寿,与盼儿家屋子里的哀绝与恸楚极不协调。霍德宽去把窗子掩上了,明辉歇斯底里地骂:“打开,打开,王八蛋,让他们乐,让他们乐,乐得他们一口气上不来,正好给盼儿公孙做陪葬!” 

乡里的习俗,未成年的孩子死了,不管男女,都不设灵举丧,也不设祭发送,宛若死了一条猫狗。因为人未成年还算不得这个家庭的正式成员,不过是个匆匆来去的过客。旧时,有钱人家打口薄皮棺材,送出去一埋了事。穷人则找铺破旧席子,或是两块粗糙的木板,把死孩子草草一裹,送到乱葬岗子,狼掏鹰啄全随天意。而堂前还有一个死了的爷爷,这可不能马虎,起码得安灵开路,做三天的道场。

第二天清晨,盼儿爸妈勾不生和袁家凤两口子从浙江疯也似的赶回来了。一进院子,二盼和那个爸妈超生的弟弟嘻嘻哈哈不懂事到处打闹,看到爸妈踢踢撞撞滚在地上大声嚎哭,是否才知道堂前摆着的两个人是和爸妈一样的亲人。大家在私下议论:

“造孽啊!这家人户是作孽了。”

“狗日盼儿爹妈不管老人孩子,这是老天的惩罚!”

“盼儿这公孙俩多可怜啊!老天无情啊!”

……

霍德宽安慰着盼儿爹妈:“死都死了,哭得活吗?还是安排后事吧!”

号哭声渐渐平息。

听着鸡叫了四遍,勾不生将穿戴一新的死孩子往小被子里一裹,在妻子骤起的哭嚎声中,冷下心抹把泪挟起来就出了房门,妻子袁家凤有她嫡亲姐姐陪着呢,不用管。院子里早停着一辆三轮农用车,村里公用的,昨晚霍德宽就借下了,只借车,没想再麻烦驾车人,勾不生自己会摆弄。 

三轮车的前灯亮了,发动机轰轰地响起来,缓缓地驶向院门。灯光里突然站定一个人,手里还扶着自行车,打着手势让车停下来,那手势很坚决,不容置疑。 

勾不生跳下车,问:“舅爷,啥意思?” 

拦车人就是霍德宽。

霍德宽此时对着农用车做手势,意思是退回去,他对勾不生说:“不能就这么拉倒,好歹得讨个说法。” 

勾不生说:“孩子是自己淹死的,跟谁讨说法?” 

霍德宽把勾不生往旁边拉了拉,声音低下来:“你讨不来说法,却有人能帮你讨。但人家有条件,赔偿款下来后,不能少于一股儿。” 

一股儿是民间的说法,都懂,一分为三,算术上叫三分之一,相当于算盘上的三一三余一。勾不生想了想说:“这提成儿,也太大了点儿吧?”

霍德宽说:“可不让人家抽,咱家的孩子就白死了,你的两个空爪子只能抓石头打天去。” 

勾不生叹了口气:“那就抽吧。没说能给讨来多少?” 

“人家给的保底数是这些。”霍德宽攥了一下拳头,又叉开五个指头。 

“一万五?” 

“多还是少?” 

“不少不少,落到咱手里也是一沓票子呢。就算家里着了天火,往外逃命时却捡了个钱包。” 

霍德宽冷笑:“这年月,死了个人,一万五还叫个钱?你再乘上十。” 

勾不生吓了一跳:“一个孩子,又是自己淹死的,十五万,能吗?” 

“猪八戒不能,沙和尚也不能,可孙猴子能。但人家还有条件,为防意外,必须是先垫底,钱到手,才办事。不过也不用担心,如果赔偿款没替咱争下来,一分不少,如数奉还。”霍德宽说。 

勾不生刚刚有点儿热乎起来的心,又陡地掉进了冰窟窿。他苦着脸说:“人家的意思咱懂,这是怕咱们日后反悔不认账。可我家的情况瞒得了别人还瞒得过你?这些年‘逃难’,没少拉外债,你手里的社会抚养费还不知啥时能算清呢,让我上哪儿再去找那五万元钱?要是三百二百的小钱儿,我就一狠心先把家产卖了。” 

霍德宽说:“我家要是还有现钱,这五万我也就替你垫上了。你看这样中不中,我在中间当个担保人,把我家在城里的那处房子的房产证押在人家手里,事后你别叫我为难就成。” 

勾不生拉住了霍德宽的手:“中,舅爷,这咋不中。你放心,我就再是个耍赖不守信用的人,也不敢在舅爷舅娘面前放挺打横儿吧,那还是个人吗?” 

“那你把孩子再放回屋里去,还是开这个车,立马跟我进城,去见见那个人。” 

“到底是谁呀?” 

“你二舅。” 

“我妈那辈不是没哥们儿吗?” 

“就还不兴有叔伯舅和表舅啊?你就别打听那么多了,抓紧跟我走吧。” 

请愿的人群是上午九点多钟涌进镇政府院子的,呼啦啦足有近百人。盼儿的尸体放在一块门板上,上面盖着白布,由两人抬着。盼儿的妈妈袁家凤由村里的好事女人扶着,一路啼号进了院子。一些人立刻忙着搭灵棚,棚布和木杆都是随身带来的,放在那辆农用车上,车上还带着几个花圈和录音机,录音机一直放着哀乐。镇政府的人慌了,镇派出所的警察忙着堵住了院门口,阻拦如潮而来的看热闹的人。先是一位副镇长出面,问:“谁是死者家属,咱们到屋里谈谈好不好?”勾不生黑着脸说:“不好。我知道你是摇旗吆喝的,说了不算,我们只跟镇里的一把手书记说话。”副镇长只好跑回楼里去,镇长很快露了面,说:“我姓严,钱书记去外地开会了,不在家,镇里的事就由我暂时主持。你们派三位代表,跟我到办公室谈吧。”勾不生扭头问一位胖胖的中年妇女:“大嫂,二舅,那就咱们三个人?” 

三人跟在严镇长后面,进办公室,在办公桌旁的沙发上落座。有秘书跟过来沏茶,严镇长则不失时机地从桌上抓起一盒烟,挨个递上。烟是好烟,粉红色的硬盒子,没抽过,但认识,是玉溪。“软中华,硬玉溪,这样的干部很牛逼。”勾不生心里在想。

严镇长很客气,递过烟,还按起打火机给几人点。但那位大嫂没等点到她,自己已摸出了打火机。勾不生看在眼里,心里不由一沉。原来大嫂是残疾人,她是左手按打火机,右手却齐刷刷地缺了拇指、食指和中指,那棵烟是夹在无名指和小指之间的,让人触目惊心。 

严镇长也看到了大嫂的巴掌,故作吃惊地说:“哟,这位大姐,受过磨难,不容易呀。” 大嫂冷冷地说:“别扯闲的,说正事吧。” 

严镇长说:“家里死了人,我深表同情。在没谈事情之前,我有个要求,政府是办公机关,不适合办丧事,先安排亲友们去个地方休息,再把灵棚拆了好不好?” 

大嫂把嘴里的烟雾浓浓地吐出来,抢先说:“虽说死的是个孩子,可那也是一条人命,人的魂灵还在天上飘着呢,不能再让他没个着落吧。你要不让在这里搭灵棚,那我们马上就走,去县政府搭,去市政府搭。现在上上下下都在喊以民为本,执政为民,老百姓的这点儿最基本的感情诉求,你们当领导的,总得体谅吧?” 

民说官话,官说民话,连以民为本执政为民的话都整出来了,这也是时下访民中司空见惯的现象。 

严镇长笑了笑,抓起电话打出去,“你这就到我屋里来,有些情况你也听一听。” 

推门而进的是派出所所长,一身警装,威风凛凛,腰带上挂着手枪,还挂着手铐和警棍。勾不生看得心紧,不由得望了大嫂一眼。大嫂却故意大声说:“哟,警察同志来了,更好啊。警察代表着广大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警民本是一家人,人民警察爱人民,有警察保护我们最基本的公民权利,这事就更好办了。不过,我也先给这位警察同志提个意见,你来执行公务,穿着警服足够了,把那个铐啊棍啊什么的摘去多好,沉甸甸稀里哗啦的有用吗?我跟你保证,我们来的这帮人中,绝对没有打砸抢分子,你用不着吓唬耗子,你也不是猫,警察和人民群众更不是猫鼠关系,对吧?” 

所长看了镇长一眼,严镇长说:“这位大姐也是好意,爱护你,你就轻松轻松好了。”见所长果然将手铐和警棍都放到了办公桌上,严镇长才又对三人说:“有什么话,你们说吧。” 

勾不生看了大嫂和二舅一眼,说:“我是扶河村的村民,叫勾不生,是被河水淹死的孩子盼儿的父亲。我的孩子是前天淹死的,具体时间肯定是上前天晚上,因为这学期她考入了中学由于我们大人都不在家,她就没有去学校上课,而学校老师也没有来看看是什么情况,本是一个在校读书的孩子,学生不来读书都不过问,你说,如果学校负责点,盼儿在学校读书,她能跑到河里去吗?我要问的就是,孩子的死,责任是不是就在学校?”勾不生说得很顺畅,把事情的起因结果和责任都说清楚了,也没显得过于激动和愤怒。这番话,在来镇政府的路上,那位大嫂已教他说了好几遍了。 

派出所所长问:“上前天下午,你和孩子干什么?” 

勾不生说:“我在浙江打工啊,人死了我才回来,你们让不让人出去找点钱啊。” 

所长又问:“孩子没有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吗,或者叔姑姨舅什么的?” 

二舅把手上的烟头远远地甩到一边去,又把一口唾沫啐到地上,说:“领导还有意思这么问话,你到他家去看看,屋里还有一个死了的爷爷没有埋。老人啊,就是支持儿子媳妇外出务工,自己在家又当爹又当妈又当爷,就没有哪个领导关心哈他们这些留守老人,留守孩子,这不,就是在盼儿淹死的头一天,老爷爷就死在院子里还没有人管呢。你们要是这么打太极拳,舞舞扎扎的,只知把责任往外推,那我们现在就走,不信这世界上还没个说理的地方了呢。” 

严镇长急起身,用双手按住二舅的肩膀,让他坐:“这位兄弟,怎么还是炮仗脾气,沾火就要炸呢。我知道,谁家里死了人,心里都不好受,我理解,理解。有话好好说嘛,坐下,快坐下,来,抽烟,再点上。” 

大嫂说:“怎么叫有话好好说?这位挎枪的同志就有话好好说啦?以法律为依据,以事实为准绳,执法的人更应该懂得这个道理吧?老爷爷死了,他是老了,该走这条路,我们都还没有问你们是怎样关心空巢老人的呢!” 

“他不过是问问,还没裁断嘛。再说,依我看,这种事,最好不用他们司法部门裁决,咱们还是争取心平气和,平等对话,妥善调解为好,建立和谐社会嘛。他呢,刚才问的那些话,不过是了解一下情况,你们也别想得太多。”严镇长又对所长说,“基本情况就是这些了,那你这就去跟主管教育的副镇长跑一趟,去扶河村,找村支书和村主任,再找学校校长,问问村民和老师,抓紧把情况核实后向我报告。”严镇长说这话的时候,还悄悄动了一下大拇指,那个动作很隐蔽,不太容易让人察觉。 

派出所所长起身去了。 

镇长拉了把椅子,坐到几人对面来,那情景不像是领导和上访群众对话,更像几个亲友在拉家常。严镇长问勾不生和媳妇都多大年龄了,身体怎样,做过绝育手术没有,还问孩子的学习好不好,平时是否淘气。严镇长还说,事情既已发生,也不能长久地沉浸在悲伤之中,凡事都要从长计议,保证活着的人身心健康才是第一位的。等过了这一阵,趁你们两口子还年轻,抓紧再生一个,兴许生个龙凤胎呢。我负责告诉镇里分管这项工作的同志,一定一路给你们开绿灯。现在我越来越信命了,也许盼儿那孩子本来就不该是你们的孩子,而是观音菩萨身边的玉女。玉女也还是个孩子嘛,背着菩萨跑人世间玩几天,被菩萨发现,就喊回去了。菩萨大慈大悲,不会眼看着让你们悲伤,肯定还会再赐给你们孩子,而且会更聪明更健康,那才是你们两口子老来的依靠呢—— 

严镇长说这些话时,手机响过一次。镇长接了,嗯呀啊的,也不知手机里是谁在说话,都说了些什么,估计肯定是跟眼下的事情有关。关了手机,镇长又跟几人扯了几句闲话,说去方便,便出去了。趁这工夫,勾不生问大嫂和二舅:“刚才镇长偷偷给所长挑了一下大拇指,啥意思?” 

大嫂不屑地撇嘴一笑:“那还不懂,是叫他出去后抓紧向大老板报告讨主意呗。在镇里,镇长是老二,书记才是老大。” 

勾不生又问:“这么大的事,说了算的书记咋不露面?” 

二舅说:“我们不是也有人没露面吗?” 

大嫂用白眼仁翻了二舅一眼,没说什么。 

一直到现在,勾不生还没见过那位没有露面的人呢。 清晨,三轮车快开进县城时,二舅给他的一个朋友打去手机,说我和我外甥这就进城了,是直接去你的家,还是另找什么地方?朋友说,去文化广场吧,二舅说在西北角上等你们。二舅收了手机,勾不生问:“你朋友是个什么样的人啊?还不知姓个啥呢,在当什么官啊?”

二舅说:“别说你不知,我也不知,我只是听说县里有这么一个人,特别好打抱不平,而且有办法有路子,出手多是赢。前天夜里,我从你家回来,刚进家门,就接了我这个朋友的电话,他听说你的孩子淹死了,觉得死得挺冤屈,问还想不想争个是非里表。后来就说了帮忙的条件,还说前有车,后有辙,提成一股儿不议价,办事过程中的人吃马嚼都在那一股儿里,什么都不用咱们管,以前不管帮谁的忙,都是这规矩。说这话的时候都过半夜了,我在家里连衣服都没敢脱,打了一个盹儿,急着又跑回村里去了,叫你舅爷霍德宽赶忙到你家。要是再差上那么一点点,你就把孩子送走了,多悬!” 

二舅以前也在村里捏锄把,后来儿子考上了县高中,两口子把村里的房子卖了,把责任田也租了出去,跟进县城租房子,一边侍候儿子读书,一边用那卖房子的钱做底垫,倒卖青菜和水果,没想几年下来,不光把孩子侍候得考上了大学,自己在城里也有了楼房,还认识了一些能办事的大官。勾不生打心眼里佩服这个二舅,人家不光敢想敢干,广交朋友,脑筋也活络。 

可想想眼下的事,他心里还是有些不靠底,便犹犹豫豫地说:“孩子——走也就走了,咱犟不过阎王爷,我只怕忙活一半天又让别人耍了。”二舅心里有些不悦,说:“他耍咱啥?咱光腚的还怕他穿衣的呀?争来赔偿,给他一股儿,争不来,顶多搭上一个瞎忙活,那个朋友不也瞎子点灯白费蜡吗?”勾不生说:“我是怕——大舅家的房子。”

二舅冷笑:“房子咋?事情办不成,他们不在售房协议上签字按手印,那房证就是一张废纸。我不信号称最讲究的那个朋友还敢为这种事跟你大舅对簿公堂!他不怕砸了吃饭的家什儿呀?” 

三轮车到了广场西北角,眼前空旷旷的哪里有那个朋友的身影。广场上,好几拨老头儿老太太在晨练,有穿一身白亮亮的衣裤在打太极拳的,有披挂得大红大绿跳大秧歌的,也有跳迪斯科和颠儿颠儿跑步的。还有人在遛鸟放风筝,那风筝也不知安设了什么机关,竟在半空中嗡嗡地唱。他妈的城里人,日子过得真舒坦,吃得五饱六饱的,跑这地方来消食儿,咱哪辈子才能过上这种日子呀? 

两人抽了足有三根烟,一辆出租车才开过来,车上钻出一位胖嘟嘟的妇女,直奔二人而来,开口就说:“他病了,躺着呢。有我,一样。”原来是那位大嫂。

二舅看了勾不生一眼,目光里流露出的是失望和不信任。这个女人,中等身材,半百上下,上穿杏黄t恤衫,下着青色牛仔裤,脸有横肉,目光冷峻,一看就不是个善茬子。

“哦,是这样。”二舅和勾不生差不多同时叹了一口气。

大嫂问:“东西带来了吗?”二舅从怀里摸出房产证,里面还夹着身份证。

“到底是城里人了,事情算计得周到,早都备下了。”大嫂接过几个证件看了看,塞进自己的仿皮挎包说:“那就这样,你们抓紧回去,多找点儿亲亲友友,在家里等着,我随后就到。” 

勾不生掉转车头往回开。路上,二舅也没闲着,打手机呼唤七姑八姨兄弟姐妹,要求立马都到勾家院里聚齐,还要求是亲戚都帮着打声招呼。至爱亲朋多都连带,折了骨头连着筋,喊上一个,就等于通知了一帮。果然,两人到家不久,一些人陆续到了,再等了一会儿,城里那位大嫂也到了。让勾不生和二舅很是吃惊的,大嫂来的可不是一个人,而是轰轰地开来两辆车,一辆是中巴客车,另一辆是拉货的小型卡车。中巴上呼啦啦下来一大帮人,有女人,也有汉子,还有拄着拐杖的老头儿老太太,有的像城里人,也有的像镇里的领导一样。二舅问:“来了这么多人,都是谁呀?”大嫂说:“你家不冒烟,没人来救火,都是来帮忙的,眼下都是你们的亲戚。”勾不生说:“我也不认识啊。”大嫂说:“先忙正事,慢慢地就都认识了。你们看着叫,叫伯叫舅,叫姨叫姐,都行。”大嫂又问:“你们这里离镇上多远?”勾不生说:“六里多路吧。”大嫂转身向人们招呼:“时候不早了,这就走吧。路不远,不坐车了,两辆车回去,岁数大腿脚不利索的坐勾家的那辆三轮车。大伙儿的手都别闲着,把车上的东西都带着,大件的就放到三轮车上去。” 

原来卡车上还带着东西呢,有搭灵棚的帆布,还有粗粗细细的木杆,帆布下还压着几个花圈,竟然还有灵桌,连祭祀用的香烛、碟盘、水果、糕点都备下了。 

算计预备得这般细致周到,了不得!大嫂还对二舅说:“带上你家孩子的照片,有大点儿的更好,小一点儿也行。” 

几十人的队伍向着镇政府开进,前面有人抬着盼儿的尸体,哀乐一路低回,引得村民和路人惊诧。 

勾不生心里没底,这是不是没病找病,作孽呀?他看二舅,二舅低声说:“没有金刚钻,人家也不会揽这瓷器活儿,由着人家弄吧。”勾不生不无忧虑地说:“还有那么多的人呢,又不是亲戚。哪个会白来?”二舅说:“管他多少人,都从那一股儿里出,这个章程,咱学纪晓岚,铁嘴钢牙,咬住,到啥时也不能松口。” 

大嫂使眼色,二舅和勾不生放慢了脚步,跟在队伍后。 

大嫂说:“到了镇政府,领导必是要咱们出代表跟他们对话,咱出三个人,孩子亲爹不能缺了席位,再两个人就是我和二舅,你主唱,我们两个帮腔。唱主角的一定要叼住理,说学校不负责,缺了上学的学生不过问。”

勾不生心里愈发吃惊。前一阵子明辉确是打电话说盼儿辍学的事,自己和妻子缺了良心不管,还摊上道理了。他说:“我们扶河村的事,原来大嫂知道得比我还清楚。”

大嫂说:“打仗还讲究个知己知彼先侦察呢,不知盐为啥咸,醋为啥酸,我敢让你把死孩子往镇里的衙门抬?放心吧,这个官司你准打准儿地赢。到了谈赔偿那一步,你就咬住三十万,不见我的眼色别点头。”勾不生心里除了对大嫂的叹服,又加上了惊疑,三十万?小豆鼠子啃老牛,这个胃口也太大了吧,可能吗?这都是那个没露面的朋友的主意吗?

镇政府大院的铁门被关上了,还挂上了锁,老大的铁锁,生铁铸的。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也出不去。几个工作人员和派出所的警察站在铁门边,阻止里外的人出入和通话。有人搬出两箱矿泉水,放在院心,随便喝。临近中午,又有人喊人们进食堂吃饭,大米饭,牛肉炖萝卜,还有凉拌海带丝和黄瓜。那时候,镇政府里的人都瞅着,眼巴巴的。炊事员笑哈哈地说:“你们吃你们的,吃饱了让他们捡剩儿。”有吃相不好的人噎得直挺脖儿,问:“我们都是大肚子,吃没了呢?”炊事员说:“那就让他们少吃一顿,也该减减肥啦。” 

这期间,大门打开过一次,人们看到有人从外面搬进来两个大纸壳箱子,也不知装的啥物件。直接搬到二楼的谈判室去了。

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大嫂、勾不生、二舅都从楼上下来,大家都在暗暗发笑,只是勾不生晓得不太自然。楼下的村主任霍德宽也在偷偷地笑。

“那个没露面的人真的厉害,两箱子钱耶,足足三十万”。霍德宽事后在村里跟人们讲。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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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月下的清辉点评:

在中国有这样一个群体:他们的父母为了生计外出打工,用勤劳获取家庭收入,为经济发展和社会稳定作出了贡献,但他们却留在了农村家里,与父母相伴的时间微乎其微,包括内地城市,也有父母双双外出去繁华都市打工。这些本应是父母掌上明珠的儿童集中起来便成了一个特殊的弱势群体———留守儿童。 
小说就是以这样的一个例子,讲述了留在村中的老人和孩子,老人故去,孩子意外落水身亡。老实的父母,想就此埋了孩子,而背后有人支招,未雨绸缪,最后得到心满意足的赔偿。

文章评论共[13]个
杨卫-评论

感谢清辉精辟的评论,我只是记录了一个真实的故事。但文中地名人名皆为杜撰。at:2012年10月06日 晚上9:06

云龙天-回复真实的故事往往最能打动人心,加以朋友的用心,那便更是无比贴切。欣赏美文,期待更多佳作!祝秋安! at:2012年10月06日 晚上10:33

杨卫-回复谢谢龙天来访,切望多多指导。 at:2012年10月07日 早上8:49

月下的清辉-评论

秋高气爽的时候,来读心情文字。祝愉快。at:2012年10月06日 晚上9:24

杨卫-回复谢谢来访。望多多指导。 at:2012年10月06日 晚上9:34

走出沼泽地-评论

(:001)(:002)(:012)(:012)(:012)at:2012年10月06日 晚上9:52

杨卫-回复谢谢。 at:2012年10月06日 晚上10:21

走出沼泽地-评论

作者的文字功底很不错,继续,期待更多佳作!at:2012年10月06日 晚上9:56

杨卫-回复恳请多多指导。 at:2012年10月06日 晚上10:23

吴剑-评论

我倒是很关心是不是确有其事,还有就是最后霍德宽们把那个事情办成了没有。at:2012年10月07日 早上9:52

杨卫-回复“那个没露面的人真的厉害,两箱子钱耶,足足三十万”。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又不是纪实小说,你担心啥呢? at:2012年10月07日 中午12:24

文清-评论

知足常乐,自得其乐,助人为乐,与众同乐,祝一生快乐!at:2012年10月07日 晚上10:08

杨卫-回复大家快乐才真的快乐。问好文清。 at:2012年10月08日 下午6: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