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阴沟，地处太行山深处，沟内又分三沟六岔十八洼，大大小小共有二十多个村落。福荣的家就在西沟后洼的最上端，古上传来叫“闲井庄”，此庄不大，坐落有三几十户人家。由于位处高端，自然可眺望整个长阴沟的千沟万壑，袅袅炊烟。

福荣兄弟五个，他排行最小，但也已是年过半百之人了。他身材瘦小，样貌并不出众，加之不善整理自己，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大上许多。虽然如此，却依旧身强力壮，精神抖擞，然而并不能掩饰的是岁月刻在他脸上的沧桑。那一道道如刀划的皱纹，见证了他平凡不易的一生。他从小就在生产队里放羊，没上过学，认不得几个字，可每天黄昏圈羊时，他不用数数就能得知少了那个丢了那只。他用他独特的方法愣是把羊喂得肥肥胖胖，别人想学还真是学不来，不由的令人们偶尔会对他刮目相看。由于家里的嘴头儿多，条件一直跟不上别家，使得讨老婆的年华如流水般匆匆而过，转眼便失去了成家的机会。父母觉得在他身上有愧，就特意对他多了份关心和体贴，直到闭上眼前还念叨着没能给福荣娶妻，真是一辈子的遗憾！福荣那天没有哭，但并不证明他不孝顺，相反他是弟兄五个当中最疼爱父母的一个，日日夜夜不辞劳苦的端屎端尿鞍前马后。他觉得真正的尽孝应该是在父母的有生之年，不像有些人，生前不管不顾，待老人走后便装腔作势，哭喊的撕心裂肺，做戏给乡亲们看，有个屁用！面对父母的愧疚，他从来不怨不恨，反而开导父母不用想得太多，他信命，他信冥冥之中上天自由安排。父母是在同一年走的，这更让福荣值得骄傲，他说能够一起走的夫妻才是世间最真正的夫妻，没有任何的其他成分加入，他深感自豪。

三十多岁的福荣没有了父母的疼惜，只能靠自己继续以后的道路。于是在沟里开始了做小买卖的营生，虽然没有什么文化，但凭着老实本分不蒙不骗的作风，很快就赢得了人们的信任。先后，他贩过牲口，卖过冰棍儿，扛过窑木，收过破烂儿，换过面，买过蝎子说过媒，疝过小猪配过老牛，等等。用他自己编造的顺口溜讲就是：“扛过枪，打过炮，贩过娘们儿挨过棒，上过苏杭日舟，下过猪圈捉猪”！引得大家一阵笑谈。

小买卖被福荣做得有模有样，同时也证明了他超于别人的头脑，有人经常说他：“福荣呀，亏你没上过几天学，要不偌大的河北省怎能容得下你”！他一听，眼睛笑的眯成一条缝死不正经的回答道：“河北省容不下我，我就到你家去，睡你家的炕头咋样？”“哈哈哈，去吧去吧，带上你那二三十万的存款，我不吃亏”！“哈哈哈，不怕我吃穷你就行，来，给你根儿好烟吸吸”。说着便掏出一盒十块钱的烟递一根过去，自己却又掏出一个破旧的塑料药瓶打开，撕了一块纸，卷上了旱烟，倒还有理：“这劲头大，我不待见吸那过滤嘴，没劲儿！吸完我这好烟，你房后那棵大槐树可得卖给我昂，价钱好说，不会亏你”。“你个老滑头子，就算不吸你这烟，我那树还能卖给别人？非你不卖，给多少钱算多少，我不讨价。就凭你去年腊月给我白杀了两头三百多斤的大猪，我哪能跟你计较，赶快锯走，我好清理场地盖新房！”就这样，一桩买卖又成了，双方欢喜。

基于多年的经验积累，他的门路越来越广。在他眼里什么东西都能挣钱，只要有人卖他就敢掏钱买，十块也挣，一百上千更是来者不拒，惹得村里的那些“能人们”个个好生羡慕，却无从插手。

我认识福荣自然也是在小时候，十几岁的摸样。那天他在我家拾掇着一些废品破烂，过完称给过钱后，他主动向我母亲要了一把笤帚，把那堆放废品的地方打扫的整洁干净。他说干活要干出个样儿来，手到擒来的小事累不死人，勤快点给人家留个好印象，以后有活儿还找咱！那是我便对他有了好感，以至于后来一直佩服他的为人处事。

我的邻居是个医生，开了一家卫生室。那年夏天的一个夜里，我热的睡不着觉，便来到配房顶上凉快，突然听到邻居家叽叽喳喳热闹非凡，我带着好奇索性过去看看究竟。福荣在病床上爬着，邻居正在准备给他输液，周围站着他的哥哥们，神情略带一些紧张。经询问我才得知福荣原来是上炕睡觉时被蝎子蛰到了屁股，此时正在撕心裂肺地喊叫着，挣扎着。一个五十来岁的大男人竟也哭了出来，有时还口齿不清的喊着：“娘呀，我不行了！”我一时觉得有些好笑，笑他的反应如此之大。一段时间过后，他的状态越来越出乎意料，停止了喊叫，头脑却陷入了昏迷，一抽一抽似乎是在断气，邻居急忙实施抢救，并让我回去找些吃的过来。于是我立刻回家泡了一碗方便面给他喂下，这时的药效也逐渐起到了止疼的作用，他终于“活过来了”。

第二天他找到我，问我愿不愿意跟着他做买卖。我一想，反正刚结婚也的确没什么事情可做，整天在家闲着也不是个事儿，倒不如跟他学习学习，说不准还真能养家糊口，于是便答应了他。其实有很多人都巴不得和他打伙，却都遭到了好言拒绝，今天他能主动找我，或许也就缘于那碗方便面吧。果真不假，他说是我救了他一回，我笑笑，不以为然。

就这样，我成了他唯一的合伙人，每天跟着他东奔西走，穿行于村上村下大街小巷，这时才真正了解到他在沟里是多么的有名气。甚至连刚会说话的小毛孩童都能喊出：“老福荣，老福荣又来了！”大人们也管不得礼不礼貌，喊就喊吧，没有人会刻意要求什么。福荣更是深感欣慰，张开大口，露出那满嘴黄黑交加的大板齿咯咯笑个不停，有时竟也掏出一两块钱塞给孩子们买冰糕吃，大人见了也不做推辞，俨然一副自己人的态度，无需礼让。

年纪尚轻，没干过出力活儿的我处处在他的关心和指导下学习着，一步步也踏上了做买卖的生活，一干就是六七年。我们一块收核桃，加工柿桃，收板栗，贩黑枣，运木头，养猪卖羊，什么都干，期间没有闹过一次矛盾。如此一来，使得我的生活条件也有了明显的提高，购置了所有的家电，还开上了汽车，在同龄人中也算混的有些模样。

别看我们年岁相差甚大，可在一起总是有说不完的话题，他教会了我抽烟套兔，我传授了他喝酒吃肉。一到冬天我们就有吃不尽的山鸡野兔，过的其乐融融。

去年冬天刚下过雪，他骑着摩托车又在沟里转悠，想找点挣钱的营生干干。他就是这样闲不住，在家待不上两天，保证浑身难受，开始发病寻医了，而一干起活来，简直是生龙活虎，壮的跟头牛似的。他说出出汗是治病的最佳良方，我说：“你就没那享福的命，别看你名字取得挺福贵荣华的，傻子一个。拼死拼活的日夜操劳，存那么多钱又有什么用？连件好衣裳都舍不得穿，你看你那一层一层的中山装，总得有七八件之多，也不嫌难受，买件棉衣能疼死你呀？”“嘿嘿，这是咱中国人的衣裳，我穿惯了，一晃眼，这冬天就过去了。”他说。说的我啼笑皆非。

那天他终于出事了，碰断了胳膊。他的哥哥把他送到了县医院，不停的埋怨他干活不要命，说的他脸红脖子粗的只想骂人。

我去医院看他时，正好听到一个病友在和他闲扯：“你几个孩子呀？怎么没见有人来伺候你呀？”“嘿嘿，几个孩子？说不清，你看这满大街的都是，谁有谁的事，没空管我。”他倒还有心情开玩笑，见我进来他更是无比的兴奋，似乎忘记了胳膊上还打着厚厚的石膏，抬手便要招呼我坐下，“哎呀！”一声，他终于感觉到疼了，我笑笑劝他还是安分点的好。紧接着，他像发现了新鲜事物似的，要求我从他的兜里掏出一把百元大钞说：“龙，你快看，我摸了一辈子的钱，今天才发现，这钱上每一张都写着‘中国人民很行（xing)’的字样，你说咱中国的确是了不起了，可也不至于这么炫耀吧，还‘中国人民很行’，都能气死那些洋鬼子，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哦，给力，给力！”我听完后笑的前仰后翻说不出话来，他感到莫名其妙，两眼瞪着我一脸的疑问。“是是是，中国人民就是很行！哈哈哈！”有一次，把“有限公司”说成“有银公司”，我一笑，他立刻感到不对，随口又改为“有根公司”，把“公交车”会说成“空调车”，“松花江汽车”说成“蜂王浆汽车”。他总是这样，无意中就会讲出天大的笑话给别人听，常常使得别人为之捧腹大笑。

一个多月后，听说他回复的还挺快，能干一些轻微的活了，每天早上他都背着挎篮去山上拾柴火，真是闲不住。快晌午时我来到他家，刚到门口就听到他在磨磨唧唧说着什么，我停住了脚步细细听来：“哎！娶你这样的媳妇有什么用，不拾掇，不洗衣，每天我干活累的要命，回来连口热水也喝不上，非等着我回来才生火做饭，哎！......”这是什么情况？难道一个多月没见，这老家伙还偷偷娶了媳妇不成？我心想着，一时有些难解，进去看看不就一清二楚了吗。

“龙来啦，又拿东西干嘛？别人给的吃不完都要坏了，你还拿，快，快，屋里来。”一个多月下来，他的脸上明显比以前圆润了许多，红扑扑的，好似年轻了不少。

“你吃不完让你媳妇吃呀，唉？人呢？新娘子呢？”我东张西望四处寻找着。

“嘿嘿，哪有新娘子。”他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后脑勺。

“早听见你说了，咋的？一个人过腻了吧，想找一个了？”

“找什么找，就咱这吓死鬼的模样，谁能看上？没听说过吗：‘光棍好，光棍妙，一人吃过全家饱，计划生育还不用找！’”他念念有词，还死不承认。

直到今年春天，他的伤总算好的差不多了，便又迫不及待地催促我开始干活了。看着他那积极的精神，我不免有些可怜他，就劝道：“胳膊刚好，干活悠着点吧你，可别再整出什么乱子了。”“怕什么？我跟蝎子对屁股都不怕，还怕这点小伤？没事，干！”“我说村里人咋都叫你‘驴子’，原来还真是一头‘老犟驴’”。“毛孩子，咋能这样说长辈，‘驴子’是你叫的吗，不懂号！”他笑着批评我。“你叫我‘毛孩子’？你说咱俩谁大？我儿子七岁了，你儿子呢？连结婚年龄都还不到，倒在这里充长辈，等你结了婚再说吧！哈哈哈！”我说着边笑边跑开了，他倒也开心的无从打对。我们在一起就是这样，老的不老，小的不小，正经话又有几句，开心就好。

时间过的真快，十月一的到来，迎来了旅游的高[chao]期。儿子放了八天假，拧着要求我带他去玩一天，我和福荣商量过后，他说：“好，他们都能放假，咱也放一天，也算响应国家号召，走，嶂石岩去，赶赶时髦！”于是十月三号那天，我们早早地便准备好了去游玩。在半路上遇到一辆拦车问路的外地小轿车，车上探出一位身着体面的中年男人的脑袋，他用极其不流利的汉语询问嶂石岩怎么走，福荣问他是哪里人。这时从车上下来一位普通话说得极为标准的男人，那男人说：“我们老板是日本的，在北京工作，特地慕名来观赏世界上最大的天然回音壁，走到此岔口，不知该往那边才对，还望大哥给予指点才是。”

“哦，日本的朋友呀，前面右拐，走五十里就到了，原来你就是电视上演的翻译官呀？告诉你老板，钓鱼台——不对，是钓鱼岛，钓鱼岛是我们中国的，慢走！”福荣说完便催我开车。那男人似乎深感冤枉，还在解释着：“我们只是商人，我不是‘翻译官’，我只是个‘翻译’......”

“一样德性！”他关上了车窗，我们一溜狼烟将那辆小车淹没在了尘土当中。

“行呀你，还知道钓鱼岛的事，佩服！”我是真的为他刚才的所作而感到佩服。

“谁不知道呀，村里人一天能讲八百遍，当年我爷爷就是死在了日本鬼子的刀下，狗日的！”他愤愤不平的说。

“原来故意指错路，是为了给你爷爷报仇呀，厉害！”

“嘿嘿，右拐五十里就到山西了，转去吧，嘿嘿！”

那天我们玩的很高兴，接下来又开始了平日的忙碌。今天晚上刚回来，福荣便急溜慌忙架上了摩托说要去趟李家寨。我问他这么晚了有什么要急事，他却神神秘秘不肯说。但经我死磨硬泡的缠打追问，他终于小声地说出了要去李家寨与一位单身妇女约会，还千叮咛万嘱咐不准我说出去，否则就不在合伙！

我说：“老家伙，原来是恋爱了呀，绝对不说，等到时我开车去给你迎娶！”

2012年10月5日　夜

-全文完-